当年那个自婺源的大山里走出的孩子,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此生此世要投身行伍。
烽烟四起的清廷,为了腾出一只手来遏制捻子和“长毛儿”,便令南方的富豪乡绅帮同办理本省的团练乡勇,搜查土匪诸事物——湘勇便应运而生。
后来,江淮地区依湘军建制开始拉起淮军,军官建制自下而上为什长、哨长、哨官、营官、统领、元帅,各营兵丁由营官自行招募,谁招募归谁统带,汪天成倾囊招来一营人马,自然而然地成了淮军的营官。
淮军的组建对汪天成来说似乎是一个天赐良机,令他那颗枯井一般的心,悠然升起一道耀眼的光亮来。他像一个迫不及待的渡客,终于看到一架五彩斑斓的渡桥,等到他全身踏上那座桥之后,也未来得及仔细地审视一下,那座渡桥是不是一道彩虹?
经过几年的拼杀,当汪天成的人马换成清一色的洋枪洋炮的时候,他真像一个佃农突然得到了一块肥沃的田地。虽然刚刚播种,却仍为将来的那片绿茵茵而兴奋不已。然而,淮军的建制就像一个插错卯榫安错轴的大车,俨俨然的一个庞然大物,刚安上轱辘又掉了楔——营官以上的统领和统领之间互不相让各不相下,自招自带的兵,更像一个坐胎即残的婴孩,与生俱来的疾患困扰着整个军营。
汪天成似乎有所感觉,却仍然乐此不彼地全力耕种着那块非旱即涝的盐碱地,带着他募来的乡邻友谊,上河南入广东,东征西战攻城略地。最使他的身心走上巅峰之态的是,他遇上了一个唱黄梅戏的女人,复姓万里单名一个红字。
队伍休整的闲歇,三月的江南丽日如矄,在云蒸霞蔚的青山脚下,汪天成如醉如痴地看万里红唱的黄梅戏。万里红自小巧的鼻孔里,流水般哼唱出来的甜美和清脆,让他产生一种飘入九霄一般的忘乎所以。当晚,他便将万里红约了出来,一对儿好似有着前生约定的冤家,四目对射的那一瞬,便电石火光一般的灿若星辰,二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他将一只奶油一般的羊脂玉送与人家后便订了终身。那时的汪天成已年近不惑。
当他的洋枪兵嘀嘀嗒嗒地将二人送入洞房以后,汪天成真像一个惨败的赌徒,忽然摸到了一张绝牌卡张,通体疯狂而精神抖擞,好像已跌落谷底的汪家,忽然又跨上一只飞天的苍鹰,飘在头顶的浮云,很快便成了他踏在脚下的轻雾。——这赌徒全忘了摸牌时的焦躁与惶恐,全身心地享受着上天的恩典,享受着心跳的狂放,想都没想永远的赢家只属于那坐庄的人。
当清廷的队伍仍然洋枪和大刀混杂使用的时候,庶出的湘勇和淮勇却不仅肩扛洋枪洋炮,而且有了相当火力的铁甲船舰。就数量而论,单淮勇即达二十余万之众,和湘勇合在一起即是一支近百万的队伍。
当时满清绿营兵的在册人员,加上吃空饷的也不过六十余万,八旗兵也只二十余万。在满清千万里画图一般的江山之上,湘勇和淮勇只不过是朝廷在急切之时,无奈中顺手捡来的一块揩屁股的砖头,没有人想到这块砖头忽然做精变妖似地成了气候,并且随时便能砸断那只拿砖头的手!
在各处的“长毛儿”捻子四处奔逃噤若寒蝉以后,踌躇满志的湘淮勇营里的元帅统领们,便言恳辞切地上书朝廷,痛陈“防营诚为劲旅,有事则兵不如勇”,诚惶诚恐地请求将“功高盖世”的勇营,转变为朝廷的“经制兵”。
或许天下所有的有功之臣都会犯同样的错误:高兴了之后也就忘了,主子们不仅急切地盼望下属“有功”,他们更喜欢下属念念不忘那个“之臣”,“有功”是驴拉磨一般的本分,是一千年的应该,是一万年的理所当然,忘了“之臣”身份的“有功”们,有哪一个不是被戴上一顶犯上作乱的帽子之后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大逆本道”地想和主人磨肩蹭膀的驴,哪个驴主人也不喜欢!
更何况,那勇营自招募的第一天起,就是“谁招谁带、薪响自筹”,如今却伸手向朝廷要起了编制粮饷!那张奏折,自然而然地换回了一道“裁汰疲弱勇营”的圣谕——大清国顾不上打扫磨盘上刚磨好的米面,便急匆匆地将拉磨的驴送进了屠宰场!——淮勇所部二十余万之众,“裁汰”之后仅剩五万余人,加上淮勇起家时的先天不足,拉上些裙带关系的,统领变营官,营官变哨官,汪天成之流搭不上裙带的便利,自然而然地步入“裁汰”之列。
“裁汰”之后的汪天成终于明白,自己原是一只可怜无比为人捕鱼的鱼鹰,在箭一般钻入水中之前,脖子上早已被人牢牢地拴上了绳子,捕获到嘴里的猎物,无论时间长短,总会被人挤捏出来。
在那场赌局烟消云散之后,他更是明白了,除了那可恶的操庄人之外,还有一个个出千的赌徒,唯一一个不出千的倒霉鬼,那就是万劫不复的自己,他——汪天成,只不过参与了一次入场便定了输赢的荒唐游戏。
汪天成将已有身孕的万里红托付给程大宝之后的一个深夜,和当年离开婺源一样,毅然而决然地隐了姓名,汇入余下的捻子队伍,半年后在山东杀死了清将僧格林沁。
程大宝跟随汪天成打仗时丢了一只手臂,带着汪天成留下的不多的积蓄,和万里红一起回到了南京,二人在夫子庙附近以夫妻名义买了一间门脸,开了一间豆腐脑葱花饼的小吃店。
万里红生下的孩子是个男孩,取名汪程子,意思是汪程两家的孩子。
程子喜欢舞枪弄棒,至十八岁,十八般兵器便样样叫好。程子的面貌随了母亲,满月一般的白净面皮,一副戏中的俏武生模样,第一年参加武科童试就成了武秀才。头场考试马驰三趟,箭发九枝,三箭中靶即为合格,程子却六箭尽中靶心;二场考试十二力大弓弓弓拉满,一百二十斤大刀抡起来虎虎生风。应天府乡试又拿了第一,成了名嗓一时“汪解元”。
“汪解元”也真是生不逢时,当他在考场上把那三百斤的石硕举过头顶,又稳稳地平放胸前,正在向主考官表演“献印”的时候,许多地方已开办了洋学堂,学“地工测绘”“洋枪洋炮”,开始倡导“精制造、创新械”了。程子成为解元之时,各地奏请“停止弓刀石武试,整武备养人才”的折子,多如草地里的蝗虫,“广设武备学校”的呼声像一浪一浪拍岸的惊涛,“汪解元”如同学了一门精湛的屠龙之术——竟不如家里的一碗豆腐脑受用。
程子一家人像春天里的一窝忙忙碌碌寻找蚂蚱的鸟,镇日无闲勉强温饱。义父程大宝断了一只手臂不说,背上未取出的枪弹,几乎将他折磨成一个残废。汪程子闲来无事,便帮母亲在夫子庙前一起卖豆腐脑葱花大饼。
一个叫文千秀的女子,不知从何时起几乎每日来吃,后来,几乎一日三餐的离不了程子端上来的豆腐脑。
文千秀柳眉杏眼鹤颈蜂腰,无须粉黛自生万种风情,窈窕妩媚如春风里艳放着的一枝桃花。汪程子好像前生九世都吃斋念佛修桥补路,不长的时间,文千秀千般的柔情便倾泻于程子,两人几乎浓得化不开了。
万里红听说,文千秀原来是出身于官宦之家的小姐,心中就忐忑不安地慌乱,无奈文小姐的心思,正像那已化作一锅豆沫的黄豆,再无回头的可能。
文小姐的父亲原是绿营中一五品武官,因了个说不清的缘由,一路降到一个从九品的外委,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小官。文小姐读过一段洋学校,开放而活泼,说通了万里红之后,就拉着程子的手去见了父亲。
文家租住在一所民房里,俗语说乍富不知新受用,乍贫难改旧家风。文大人现时官虽不大,却仍然操持着历炼多年的沧桑和持重,硕大肥厚的腮帮子,小山包似的向两边涌起。
程子进门的时候,文外委正坐在一把小竹椅上,鼓着两腮吹着手中茶碗里的茶水,腮帮随着头颅的摆动哆哆嗦嗦,屁股下的那把小竹椅,似乎支撑不住那个硕大的肢体,吱吱扭扭地发着抗议。
当文外委把噙在嘴里的热茶咽下去以后,两只厚嘴唇便叭叭叽叽地咂嘬那茶的余香,心满意足之后,翻起一对大眼泡,在程子身上来回打量起来,好似在审慎地鉴赏一件要买回家去的器物。
程子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文小姐就在一旁偷偷地挖他的手心,一边偷偷地抿着嘴儿,笑眯眯地歪着头来回晃荡着。
当文外委终于喝下最后一口茶时,却猛然地将身子向前一倾,肥胖的腮帮一鼓,竟将满口的茶一下子喷了出来,接着便仰着头不住地哈哈大笑,肥硕的大肚皮跳舞一般地上下抖动着:“我看中,闺女喜欢,中!只不学你那俩姐夫斗中!”程子不知道文外委说的“斗中”,是“就中”还是“都中”,只是用力地咬了舌尖——他怕也跟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