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04

作者:莫泊桑    更新时间:2013-08-01 13:08:45

“是一位朋友……”

停了一会儿,她又加了一句: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说完两眼低垂,一脸悲伤的样子,显得十分自然。

这意外的插曲,促使杜洛瓦不由得自认识这个女人以来,头一回想到她的过去,因为他对此还一无所知。他想,在她同他相识之前,德-马莱尔夫人一定有过不止一个情人。他们都是什么样的,来自哪个阶层?一种隐约的嫉妒和不快不禁在他心中油然升起,而此不快,就为的是她的身世中他所不了解的那一段,即她的心灵深处和生活经历中与他无关的那一部分。他死死地盯着她,对这有着漂亮的面孔、脑海中却深藏着不可告人秘密的女人感到无比的愤怒。因为也许此时,她正不无遗憾地怀念着那个或那几个情人。他现在是多么想知道她的这一段身世,在她的脑海中翻箱倒柜地搜索一番,把一切都弄清,都弄个水落石出啊!……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这时又向他问道:

“你愿带我去白人皇后舞厅吗?如果能去那里,今晚的快乐也就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

杜洛瓦在心中思忖道:

“算了,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吗?我为此而疑神疑鬼真是庸人自扰。”

接着,他满脸堆下笑来,答道:

“当然愿意带你去,亲爱的。”

到了街上后,她又压低嗓音,以倾诉内心隐情的神秘腔调,向他说道:

“多日来,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出这一要求。能看到那些男孩子在这女人们不去的地方如何胡闹,在我是怎样的乐趣,你是想象不到的。到了狂欢节,我一定要装扮成男学生的模样。我要是装个男学生,那可是谁也看不出破绽来的。”

走进舞厅时,她紧紧地依偎着杜洛瓦,一副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如愿得偿的样子,欣喜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妖艳的姑娘和拉皮条的男人。不时有一个神情严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警察,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每当此时,她仿佛给自己壮胆、以防不测似的,总要说道:

“瞧这警察长得多魁梧。”

这样在舞厅呆了一刻钟后,她也就有点兴味索然了,杜洛瓦于是将她送回家中。

打这以后,凡下层人寻欢作乐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场所,这非同一般的女人都在杜洛瓦的陪伴下,接二连三地逛了个够。杜洛瓦因而发现,他这位情妇像那些心血来潮的大学生一样,对在这些地方闲逛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致。

每次出游这类场所,她总是一身粗布衣装,头上戴着一顶滑稽歌舞剧中侍女们常戴的那种便帽。不过虽然衣着经过津心挑选,显得简朴而又淡雅,但那闪闪发光的戒指、手镯和耳环,却依然戴在身上。每当杜洛瓦劝她取下时,她的回答总是那样振振有词:

“这有什么?人家会以为是从莱茵河里捡来的小石子儿。”

她觉得自己这身乔装打扮天衣无缝,实际上却是带着驼鸟自欺欺人的心态,毫无顾忌地在巴黎那些声名狼藉的场所进进出出。

她曾希望杜洛瓦也同她一样,穿上工人的服装。但杜洛瓦坚持不从,依旧一丝不苟地保持着举止高雅的绅士仪表,甚至不愿把那顶高筒礼帽换成软呢帽。

杜洛瓦既然如此固执,她也不便相强,只得这样来安慰自己:

“也好,同一个绅士模样的年轻人走在一起,人家定会以为我是一个交了鸿运的女仆。”

这样一想,她反倒觉得这更会产生别具情趣的喜剧效果。

就这样,他们经常出入格调庸俗的低级酒吧,坐在四壁被烟熏黑的昏暗角落里打发时光。不但身下的椅子四条退参差不齐,面前的一张张木桌也早已老掉牙了。四周更是烟雾弥漫,夹杂着一股股炸鱼的腥味。一些穿着工装的男子,在一面喝着白酒,一面高声谈笑。店伙计见到他们这一对奇怪的男女,直愣愣地打量着他们,在他们面前放了两杯泡有樱桃的烧酒。

德-马莱尔夫人因心中既害怕又欣喜而浑身发颤。她一边小口地抿着发红的烧酒,一边带着不安而又兴奋的神色向四周张望着。每咽下一颗樱桃,心里便像是有一种犯了什么过失的感觉,而每喝下一口这辛辣呛人的烧酒,又感到一种苦涩的块感,仿佛在偷尝禁果,虽犯天条,但其乐无穷。坐了一会儿,她向杜洛瓦低声说了句“咱们走吧”,两人于是起身离去。她低着头,迈着女演员退场时的碎步,匆匆穿行于正举杯痛饮的客人之间。这些人都抬起头来向她看了看,目光中分明带着猜疑和不快。到了门外,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刚刚逃过了一场灾祸。

她常常带着慌乱的神色,冷不丁向杜洛瓦问道:

“要是我在这种地方受到污辱,你会怎样?”

杜洛瓦总是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还用说?我会立即站出来保护你。”

每听到这句话,她便会欣悦地紧紧挽着杜洛瓦的胳臂,同时心中也隐约产生一种爇望,盼着自己真的会在哪一天受到辱骂,而杜洛瓦又会站出来保护她,结果看到一些男人为了她而大动干戈,即使她的心上人会因而遭到一顿毒打。

不过,杜洛瓦对这种每星期两三次的出游,已开始感到厌烦了。再说每次出去,车费和酒水钱总要耗去他半个路易,而一个时期来,他殊感拮据,这钱是越来越拿不出来了。

他的生活如今又回到了往昔的艰难岁月,甚至比他在北方铁路局任小职员时还要严峻。由于进入报馆后头几个月开销随便,毫无计划,总以为很快会有大笔收入,结果不但把数量不大的积蓄全部花光,而且已到了山穷水尽、借贷无门的地步。

比如最简单易行的办法,无非是向报馆的财务借贷,可是这条路现已堵死。因为他已向报馆预支四个月的薪俸和六百法郎的稿酬,这一方面实在是再也无法开口了。此外,对个人的欠款,也已为数可观。他现在就欠弗雷斯蒂埃一百法郎,并欠出手大方的雅克-里瓦尔三百法郎。至于二十法郎或五法郎的小笔债务,更是不计其数。

圣波坦在报馆里素称点子多,但在被杜洛瓦问及如何能再借到一百法郎的时候,也未能替他想出任何办法。因此现在的情况是,越是需要钱用而越没有钱。这种难以为继的日子何时为了?杜洛瓦不禁感到非常地气恼,无形中对周围所有的人都产生了一种无名火,而且越来越强烈,常常不分场合,仅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动肝火。

他总也不能明白,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自己既没有大手大脚,更没有花天酒地,但平均每月竟花了一千法郎!他仔细算了算,一餐午饭是八法郎,在繁华街道的大餐馆吃一餐晚饭是十二法郎,加起来就是二十法郎。如果再算上每天在不知不觉中花掉的十来法郎零用,一天就是三十法郎。这样,一个月下来就是九百法郎。而这其中还未包括添置服装鞋袜和床单被褥及浆洗衣物所耗费用。

所以到了今天,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他身上已经一文不名,虽然苦思冥想,也找不出任何办法弄点钱来。

他只得把过去的做法又搬了出来:不吃中饭。比如今天就是这样,整个下午,他都在报馆里忙这忙那,但心里窝着火,一腔苦恼总也不能转移开。

到下午四点,他接到他的情妇给他寄来的一张小蓝条,上面写道:

今晚一起去吃饭好吗?饭后再去逛逛。

他立即拿起笔,给德-马莱尔夫人匆匆写了几个字:

晚饭不得便。

但转而又想,将这送上门来的欢乐时光白白丢弃,岂非可惜?于是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晚上九点,我在那间屋里等你。

为了省下寄这快信的钱,他让报馆里一个练习生直接将信送了去,然后开始考虑如何打发今晚这餐晚饭。

可是到晚上七点,依然想不出一点办法。而这时,他已饥肠辘辘,简直顶不住了。不想就在这绝望之际,他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等同事们相继离去,报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后,他突然把铃按得震天响,负责看守各办公室的听差随即赶了来。

杜洛瓦站在屋里,拼命地在身上的各个口袋里搜来搜去,慌里慌张地说道:

“你瞧,福卡尔,我忘记带钱包了,而我现在还要去卢森堡宫参加一个宴会,你能否借我五十苏做车费?”

听差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三法郎,问道:

“三法郎够吗,杜洛瓦先生?”

“够了,够了,谢谢。”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几枚白花花的硬币,杜洛瓦立即向楼下冲去,然后跑到一家小饭馆胡乱对付了一顿。想当初,在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他曾常来此光顾。

晚上九点,他坐在小客厅里的壁炉旁,一面烤着火,一面等待德-马莱尔夫人的到来。

过了片刻,德-马莱尔夫人冒着街上的寒气,兴致勃勃地来了。一进门,她便欢快地向杜洛瓦说道:

“我们可以先去转上一圈,然后在十一点左右再回到这里来。你说好吗?这种天气去外面走走,实在是再好没有。”

杜洛瓦粗声粗气地回道:

“这儿就挺好,干吗还要出去呢?”

德-马莱尔夫人连帽子也没摘下,接着说道:

“你没看到?今晚的月色好极了。如果在这时候去散散步,那才是人间的一大快乐。”

“这倒也有可能,不过我今晚不想出去,”杜洛瓦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显出一脸怒气。德-马莱尔夫人感到很是委屈,觉得杜洛瓦太不尊重她了,因此毫不相让:

“你今天是怎么啦?说起话来干吗这样陰阳怪气?我不过说了句一同出去走走,怎么就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杜洛瓦勃然大怒,霍地一下站起身说道:

“谁生气啦?我就是不想去,仅此而已。”

德-马莱尔夫人也不是好惹的,你越是对她疾言厉色,她越是不买你的账。

她脸色陰沉,轻蔑地说道:

“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话。既然你不想去,我一个人去好了,再见。”

杜洛瓦意识到事情给闹大了,急忙跑过去拉住她的手,一面在上面亲吻,一面结结巴巴地说道:

“对不起,亲爱的,实在对不起。我今晚心情不好,容易冲动,你知道,干我们记者这一行,天天会遇到多少烦恼和不顺心的事情?”

德-马莱尔夫人的气总算消了些,但尚未完全平静下来:“你不顺心,这挨着我什么事儿?用得着往我身上撒吗?我难道成了你的受气包?”

杜洛瓦把她搂在怀内,然后拥着她走到沙发边:

“听我说,我的小乖乖,我怎么会同你过不去呢?刚才那些话,我连想也没想,就这样说出来了。”

他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随即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你能原谅我吗?快对我说,你已经没事儿了。”

德-马莱尔夫人冷冷地说道:

“好吧。不过只此一次,可不能再有第二回。”

说罢,她站了起来:

“走,咱们现在去转转。”

杜洛瓦仍旧跪在那里,并没有跟着她站起身。这时,他用手搂着她的双退说道:

“不,不要走了,就算我求你啦。请就答应我这一次好不好?也不知怎的,我今晚特别希望同你呆在这火炉边。请你为了我,还是留下来吧。行吗?我求你了。”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的回答毫无商量的余地:

“不行,我一定要去走走,对你这种莫名其妙的怪毛病,决不能迁就。”

然而杜洛瓦并未死心,再次哀求道:

“你知道吗?我这样求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的理由实实在在……”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毫不退让:

“什么了不起的原因?既然你不走,我就走了,再见。”

她猛的一下挣脱他抱着她两退的双手,向门边走了过去。

杜洛瓦刷地站起身,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吧……”

德-马莱尔夫人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再说,同时避开他的吻,使劲挣脱他的拥抱,想走出门去。

杜洛瓦无计可施,仍旧结结巴巴地说道:

“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不出去是有原因的。”

德-马莱尔夫人停下脚步,盯着杜洛瓦的脸:

“撒谎……什么原因?”

杜洛瓦满脸通红,难于启齿。德-马莱尔夫人气愤不已,说道:

“不是吗?你在撒谎……下流东西……”

她眼内噙着泪花,愤怒地挣脱了杜洛瓦。

杜洛瓦再一次抓住她的肩头。分手眼看在所难免,在这万般无奈之际,杜洛瓦只得横下一条心,告以实情:

“这原因很简单……我身无分文。”

德-马莱尔夫人不觉一怔,目光紧紧盯着杜洛瓦,想从他的眼神中看他是否说的是实情:

“你说什么?”

杜洛瓦满脸羞红:

“我现在已是山穷水尽,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你听明白了吗?别说一法郎,连半法郎也没有。要是我们走进咖啡馆,我连一杯黑茶-子酒的钱也付不起。这种丢人的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只得如实相告。正因为这一点,我无法同你一起出去,我总不能在我们要了两杯饮料后,才不慌不忙地告诉你我没钱付账……”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么说……你难道真的是……”

短短一瞬间,杜洛瓦把裤子、背心和夹克衫的口袋全都翻转了过来,说道:

“看清楚没有?……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德-马莱尔夫人突然张开双臂,带着分外的激动,一下勾住他的脖颈,结结巴巴地说道:

“啊……我可怜的乔治……可怜的乔治……你怎么不早说呢?怎么就弄到这种地步了呢?”

她让杜洛瓦坐了下来,自己则就势坐在他的两退上,用手托着他的下颏,在他的胡髭、嘴唇、眼睛上吻个不停,一定要他告诉她,他的生活为何突然如此窘迫。

杜洛瓦编了个感人的故事,说他父亲近来入不敷出,殊感拮据,他不得不加以接济。为此,他不仅耗费了所有的积蓄,而且背了一身的债。

他最后说道:

“我今后起码有半年要节衣缩食,因为我现在已是山穷水尽。不过这也没什么,生活中哪会没有一点挫折呢?说到底,钱又算得了什么,何必时时将它放在心上?”

德-马莱尔夫人附耳向他说道:

“要不要我借点给你?”

杜洛瓦神色庄重地答道:

“你对我真好,亲爱的。不过这件事,请你以后就不要再说了。否则,我心里会不舒服的。”

德-马莱尔夫人也就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她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说道:

“我是多么地爱你,这一点,看来你还不太明白。”

这之后,他们便颠鸾倒凤起来,可以说,这是他们相识以来最称心如意的一次。

临走之前,她微笑道:

“知道吗?一个人处在你的境遇中,要是哪一天在某个衣袋里意外发现忘记放在里面的钱,或是在衣服的夹层里发现一块硬币,那才开心呢。”

杜洛瓦点头称是:

“啊,那当然好喽。”

德-马莱尔夫人借口月光很好,坚持徒步回去。看着皎洁的月色,她不禁心醉神迷。

这是一个初冬的寒夜,月白风清,路上结着薄薄的冰。行人和车辆冒着寒气匆匆走过,脚步声和车轮声清晰可闻。

分手的时候,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后天见,好吗?”

“好的,一言为定。”

“还是今天这个时候?”

“还是这个时候。”

“那就再见了,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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