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梦断秦淮不风流(1)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08-11 17:07:23

王维贵其实并不姓王,他原姓“汪”,究竟为什么由“汪”改成了“王”,得从他的爷爷汪天成说起。

汪天成祖籍徽州婺源,“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自然山水,便是“无湘不成军无徽不成商”的极其残酷而肥沃的土壤,“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这就是他们祖祖辈辈辛酸而悲壮的生命轨迹。和许多徽州人一样,汪天成亦是“出门三根绳,万事不求人”,唯一从祖辈那里承继下来的,就是在成功和成仁之间二选一的决绝;和许多先人一样,他亦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生他却不养他的苍苍大山,犹如一只飞蛾不管不顾地扑向熊熊的烈火。与人不同的是,他连徽州人出门必备的那三根绳子都没有带齐。

徽州人出门的第一根绳子,是用来捆当地的特产——茶叶和歙砚的,那是流浪者外出生存的第一袋,也是唯一的一袋口粮。汪天成的第一根绳子却绑在了腰间,用来绑缚他那破灯笼一般的短裤。他细小而黝黑的腰上,那两排干柴棒似的肋骨,就是他涌入茫茫人海的第一张“通关帖”,鹰击长空般的强烈欲望,在他羸弱不堪的躯体内翻滚沉淀,充盈了每一根血管,仿佛两排干柴棒内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烈火。

徽州人出门的第二根绳子,是用来吃不饱时勒肚皮或集聚了钱财后捆钞票的。这根绳汪天成没带,他剩下的只有脏兮兮的几捧芋头干。

徽州人出门的第三根绳子,便是一事无成万般无奈之下挂脖子谢苍生用的。他携带的,只有搭在肩头的一件褴褛的小褂儿。——即使想死,他连一根上吊的绳子都没有!

那年汪天成刚十三岁。

连三根绳子都备不齐的那个徽州孩子,在他三十岁的时候,应天府南京城内多了一家天成记的大商号,主营米面、布匹、茶叶、绸缎……那就是汪天成的产业。此时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出那干柴棒似的两排肋骨的影子,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和应天府尹也颇有些瓜葛,顺水顺风地把个“天成记”搞到了半道街的辉煌。

不料,汪天成令人刮目相看的那些奇迹,似乎在一回首的时间里就发生了改变。

自从“天地会”的“长毛儿反”以来①,应天府便多了来来去去的绿营兵、八旗兵,潮来潮去一般闹得惊涛拍岸波声震天。“天成记”的流水一日一日的下滑,应交的摊派杂税却日日见长:购枪的款昨日刚交上去,今日又有人来要买炮的钱;买炮的银子正在清点的时候,催粮的账单又放到了案头上。

汪天成托府尹说情的银子一摞一摞地送了去,“天成记”应缴的银两也跟着与日俱增。他热脸贴了凉屁股,整日忙得团团转,那府尹却总是捻着花白的胡子,一脸的幽闷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终于有一天,汪天成被折腾得焦头烂额体无完肤,几乎到了伤筋动骨的时候,就又找到了府尹,两个人来到秦淮河,踏上一艘碧波深处荡来的画舫。

汪天成借了酒力,似乎要把一腔的幽怨和激愤全倾入那秦淮河水中去:“这大清完了,真要完了,‘大筐小筐,大偷橐驼小偷羊’,这大点儿的官,在家坐着收银子;小点儿的官,跑到下面要银子;上不了属的,跑到酒楼里吃银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戳着烟柳中络绎不绝的画船:“看看,看看!有银子的花银子;没银子的抢银子;撕破脸皮的,脱光了屁股换银子!——你看看,你看看!这千行百业都萧条,这秦淮河的生意兴隆!这拿刀拿枪的生意兴隆!这明镜高悬的生意兴隆!真是!太平的日子莫名其妙,不太平的日子鬼哭狼嚎!”

当他那一肚的感慨,正像秦淮河水一般滔滔不绝地涌来之时,一眼瞥见府尹的脸拉了好长——鼓泡儿似的一双眼,似乎被无限的睡意所笼罩。

汪天成顿感一股寒意自脖梗一直涌向足底,又反穿整个脊背。

当府尹身边唱曲儿的女子,将手中的丝绢啪地一声打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真的感到自己在数九寒天里,光着脊背站到了旷野之中,而且他那秋水一般的精明和算计,也和画舫中女人的屁股揉合在了一起——龌龊不堪而荒唐透顶。酒也惊了个半醒,连忙说:“我说的是那绿营兵——绿头苍蝇一样的兵!烂成一坨屎一样的八旗兵!”

“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太过精明,一事无成!”花白胡子里传出的声音一字一顿,平静而执拗。再看那一张脸,似乎和窗外的天空一样,似阴非阴是晴不晴。

两个人离了画舫之后,汪天成望着府尹远去的蓝布小轿,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岂止是在数九寒天里光了脊背,简直脱得不剩一只裤头!——他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季节里,和千人骑万人跨的娼妓一般,将那人人皆知的“万不该”昭昭于天下了。

不到半年,汪天成便被一个七品的按察司经历寻了个“不遵皇命”的借口,一条锁链锁入大牢去了。 

老父亲和账房程大宝费尽周折,荡尽了小半个家产,终于在“长毛儿”即将破城的前几天,将皮包骨头的汪天成从大牢之中抬回了家。

“长毛儿”进入南京后,男女分营而居,提倡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女人不仅不再缠足,而且头裹布巾、腰束宽带、横挎长剑。崭新的日子如一道横空出世的彩虹,在久阴不晴的天气中扑面而来。谁能想到,只是在一回身之后,那条亮丽的彩虹便不见了影踪,转瞬之间,“长毛儿”里大大小小的官员,也一样干起了拜金宠玉妻妾成群的蝇营狗苟之事,和大清的混沌一般无二了。而且但凡重要的活动,“长毛儿”的官们都还要巫婆一般地贴符念咒烧纸钱,翻着花样儿地折腾来折腾去,像是阎王突然倒毙之后高兴疯了的一群小鬼。

汪天成和父亲几度合计之后,便逐渐将南京的商号盘掉,一家人到苏州重新经营起来。在汪天成盘掉最后一家铺子出城以后,南京城内就开始混乱起来,除粮食之外的一切物件全变不成银子了,有银子的也很难买到米。只半年多的工夫儿,湘勇就破城而入,虎狼一般地见人就杀、见钱便拿、见物即抢,只几日工夫儿,南京城就横尸遍野哀号一片了。

汪天成一家迁到苏州以后,蜘蛛结网一般地小心而勤奋,生意一天天地稳定下来,汪氏父子忙忙碌碌的整日无闲,蜜蜂一样的为一朵花而欣喜,为一滴蜜而狂乱,却未想,待那酿就的蜜聚积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却被人一下子给筛了去,甚至连那酿蜜的蜂巢也几乎打成碎片。

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汪氏父子悠闲地品着香茗,静静地欣赏着程大宝那噼哩啪啦的算盘珠子的声响,忽然,乌鸦一般的一群“捻子”涌入家门,其中还有两个婺源的老乡。

捻子由来已久,原是民间自行组织的团伙,小捻子几人到几十人,大捻子几十到几百人,平日里各自为生,也做些买卖,后来就越发展越大,自中原以南几乎没有不出捻子的地界。捻子们买丝贩盐无所不干,人多势众的捻子可与官府抗衡,尤其皖北一带的捻子势大无恐,竟成堆成片地如雨后的春草一般见雨就长、见土就生。后来捻子便和“长毛儿”搅和在一起,把大清的兵丁打得落花流水四散逃命,几乎占据了大清的半壁江山,官府向来列为匪患。

汪氏父子望着捻子们手里沾血带腥的利刃,割肉抽筋一般备足了银两和饭菜,捻子们酒足饭饱之后,裹了银子身骑快马,闪电一般呼啸而去。

第二天就来了数不清的绿营兵一路杀着进了汪府,眨眼的工夫儿,汪天成的父亲和妻小就倒在血泊之中,百十斤的大刀伴着他一腔的愤怒电闪雷鸣几个回合之后,他就感到体力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死亡似乎正在向他走来。

在他几乎崩溃绝望之时,程大宝横里杀了过来,他接过程大宝递来的马缰绳,在熊熊的火光和沉闷的洋枪声中,拼命地向城外逃窜,主仆二人惊恐如两只奔逃的野兔。

当美丽的苏州城早已在身后化为一片黑暗的时候,二人才从汗水横流的马匹上滚下,浑身瘫软跌落在一块松软的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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