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韦塔耶夫没容他说完,就开始反驳。保尔听了大约十分钟,已经了解了团委对菲金事件的态度。快要进行表决的时候,他要求发言。茨韦塔耶夫勉强同意了。
“同志们,我想就菲金事件跟你们谈谈我的意见。”
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保尔的声音竟是那样严厉。
“菲金事件仅仅是一个信号,主要的问题并不在他身上。昨天我搜集了一些数字。”保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
“这些数字是考勤员给我的。请你们注意听一听:百分之二十三的共青团员每天上班迟到五分钟到十五分钟。这已经成了常规。百分之十七的共青团员每月照例旷工一天到两天,但是团外青年旷工的却只有百分之十四。数字比鞭子还要厉害。我顺便还记了另外一些数字:党员每月旷工一天的有百分之四,迟到的也是百分之四。非党的成年工人每月旷工一天的占百分之十一,迟到的占百分之十三。损坏工具的有百分之九十是青年工人,其中刚参加工作的是百分之七。从这里可以看出,咱们团员干活远远不如党员和成年工人。不过情况并不是各处都一样。锻工车间就很好,电工车间也还可以,其他车间的情况就大同小异了。依我看,关于纪律问题,霍穆托夫同志只讲了四分之一。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要缩小差距,赶上先进。我不想在这里高谈阔论,讲空话,我们必须毫不留情地向不负责任和不守纪律的现象发起进攻。老工人说得很直率:从前我们给老板干活,给资本家干活,干得倒要好些,认真些,现在呢,成了主人,却不像个主人的样子。这过错主要不在菲金或是别的什么人身上,而在咱们这些人身上,因为咱们不仅没有同这种不良倾向进行坚决的斗争,相反,却常常寻找各种借口,袒护像菲金那样的人。
“刚才萨莫欣和布特利亚克发言说,菲金是自己人,像大家常说的,是个‘地地道道的自己人’,因为他是积极分子,又担负着社会工作。至于他弄坏了钻头嘛,那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还不弄坏点东西。况且,小伙子是自己人,而霍多罗夫工长却是外人……虽然,从来也没人对他进行过工作……不错,他爱挑剔,可他已经有了三十年的工龄!我们暂且不说他的政治立场,在这件事上,他现在做得对。他这个外人爱护国家财产,而我们却随便糟蹋进口的贵重工具。这样的怪现象,该怎么解释呢?我认为,咱们现在应该打响第一炮,从这里开始,发起进攻。
“我建议把菲金作为懒惰成性、工作不负责任、破坏生产的人从共青团里开除出去。要把他的事情登在墙报上,同时,把上面那些数字写在社论里,公布出去,不要怕任何议论。我们是有力量的,我们是有后盾的。共青团的基本群众是优秀的工人。他们当中有六十个人在博亚尔卡筑路工地经受过锻炼,那是一次最好的考验。有他们参加和帮助,我们一定能够消除落后现象。不过,应当永远抛弃现在这样的工作方法。”
保尔一向沉静,不爱讲话,这一席话却说得激烈而尖锐。
茨韦塔耶夫初次看到保尔的本色。他意识到保尔是正确的,但是,他对保尔怀有戒心,不肯同意保尔的意见。他认为保尔的发言是针对团组织的全盘工作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是在破坏他茨韦塔耶夫的威信,所以,他决定进行反击。他指责保尔,头一条就是偏袒孟什维克霍多罗夫。
激烈的辩论持续了三个小时。天已经很晚了,会议才得出结果:大家都转而同意保尔的意见,茨韦塔耶夫被大量无情的事实所击败,失去了多数的支持。这时,他竟采取了压制民主的错误行动,在最后表决之前,要保尔离开会场。
“好吧,茨韦塔耶夫同志,我就走,不过这并不能给你增添什么光彩。我还是要提醒你,如果你仍然坚持己见,明天我就把这件事提交全体大会讨论。我相信,多数人是不会支持你的。茨韦塔耶夫,你错了。霍穆托夫同志,我认为,你有责任在全体大会召开之前,把这个问题先提到党的会议上去讨论。”
茨韦塔耶夫气势汹汹地喊道:“你有什么可吓唬人的?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该怎么办,我们还要讨论一下你的所作所为呢。要是你自己不工作,就别妨碍别人。”
保尔带上门,用手擦了擦发热的前额,穿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向门口走去。到了外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点着烟,朝拔都山上托卡列夫住的那座小房子走去。
保尔到托卡列夫家的时候,正赶上他在吃晚饭。
“你们那儿有什么新闻?讲给我们听听。达丽亚,给他盛碗饭来。”托卡列夫一面让保尔坐下,一面说。
托卡列夫的妻子达丽亚·福米尼什娜和她的丈夫正相反,又高又胖。她把一盘黄米饭放在保尔面前,然后用白围裙揩揩湿润的嘴唇,温厚地说:“吃吧,亲爱的。”
以前,当托卡列夫在铁路工厂工作的时候,保尔经常到他家串门,坐到很晚才走。这次回城以后,他还是第一次来看老人。
老钳工用心地听着保尔讲的情况。他自己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边忙着用勺吃饭,一边嗯、嗯地答应着。吃完饭,他用手帕擦了擦胡子,又清了清喉咙。
“你当然是对的。我们早就该把这件事认真地抓一抓了。
铁路工厂是这个区的重点单位,应该从这个厂下手。这么说,你跟茨韦塔耶夫闹翻了?这不好。那个小伙子是很自傲,不过你不是挺会做青年人的工作吗?正好,我要问你,你在铁路工厂干什么工作?”
“我在车间。没什么特别的,反正什么都干点。在团支部里领导一个政治学习小组。”
“在团委担任什么工作呢?”
保尔有点不好开口了。
“我身体不太好,还想多学习点东西,这一段没正式担任领导工作。”
“你看,问题就出在这儿!”托卡列夫带点责备的口气大声说。“孩子,只有身体不好这一条,还算个理由,要不然真得说你一顿。现在身体怎么样,好点了吗?”
“好点了。”
“那么这样吧,你马上把工作好好抓起来。别再拖了。站在一边,不伸手就能把事情办好,哪有这样的事!再说,谁都会批评你是逃避责任,你根本就没法辩解。明天你就要纠正过来,至于奥库涅夫,我也得狠狠训他一顿。”托卡列夫结束了他的话,语气里有点不满意。
“大叔,你可别怪他,是我自己要求他别给我安排工作的。”保尔这样替奥库涅夫说情。
托卡列夫嘲笑地嘘了一声,说:“你要求他,他就答应你,是这样吗?好吧,好吧,对你们这帮共青团员简直没办法……来吧,孩子,你还是照老规矩给我念段报纸吧……我这两只眼睛越来越不中用了。”
党委同意了团委大多数人的意见,向党团员提出了重要而艰巨的任务——人人以身作则,模范地遵守劳动纪律。会上,茨韦塔耶夫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开头他还挺着脖子,不肯认错,后来党委书记洛帕欣发了言,这位因为患肺结核而面色苍白的老同志把他问得哑口无言,他才软下来,承认了一半错误。
第二天,铁路工厂的墙报上登出几篇文章,吸引了工人们的注意。他们大声地朗读着,热烈地讨论着。晚上,召开了团员大会,出席的人特别多。这些文章成了大家议论的中心。
菲金被开除了,团委会增加了一名新委员,由他负责政治教育工作。这个人就是保尔·柯察金。
在会上,人们异常肃静,认真地听着省团委书记涅日达诺夫的讲话。他谈到目前的任务,谈到工厂现在进入了新阶段。
散会之后,保尔在外面等着茨韦塔耶夫。
“咱们一道走吧,有些事要跟你谈谈。”他走到茨韦塔耶夫跟前说。
“谈什么?”茨韦塔耶夫闷声闷气地问。
保尔挽住他的胳膊,跟他并排走了几步,到一条长凳子跟前站住了。
“咱们坐一会儿吧。”保尔首先坐了下来。
茨韦塔耶夫的香烟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茨韦塔耶夫,你说说,干吗你总把我看作眼中钉呢?”
他们沉默了好几分钟。
“你要谈的原来是这个呀,我还以为是谈工作呢!”茨韦塔耶夫故作惊诧,不自然地说。
保尔坚定地把手放在茨韦塔耶夫的膝盖上。
“别装糊涂了。只有外交家才来这一套呢。你干脆回答我,为什么我总不合你的心意?”
茨韦塔耶夫不耐烦地动了一下身子。
“你干吗缠着我?哪有什么眼中钉!是我亲自建议让你担任工作的嘛。你当时拒绝了,现在倒成了我在排挤你。”
保尔听出他的话里没有一点诚意,仍然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激动地说:“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就说。你认为我在挡你的道,认为我想抢你的书记当,是不是?如果你不是这样想的,就不会因为菲金的事吵起来。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会使咱们的整个工作受到损失。如果只对你我两个人有影响,那就算不了什么,管它呢!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可是明天咱们还要在一起工作,这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你听我说,咱们之间没有什么根本的利害冲突。你我都是工人。如果你认为咱们的事业高于一切,那就请你把手伸给我,从明天起,咱们做个好朋友。要是你不把那些乌七八糟的念头扔掉,还是一味地闹无原则的纠纷,给事业造成损失,那么,我就要为每一个损失向你展开无情的斗争。这里是我的手,握住它吧,现在这还是你的同志的手。”
保尔非常满意地感觉到,茨韦塔耶夫那只骨节粗大的手,放在他的手掌里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正是下班的时间,区党委各个办公室逐渐静下来了。托卡列夫还没打算走,他坐在靠椅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新收到的材料。外面有人敲门。
“进来!”托卡列夫应了一声。
保尔走了进来,把两张填好的表格放在书记面前。
“这是什么?”
“大叔,这是我要消灭不负责任的现象。我认为是时候了。如果你同意的话,请你给我支持。”
托卡列夫看了看表格的名称,又凝视了这个青年几秒钟,然后默默地拿起钢笔。表格里有一栏要填写保尔·安德列耶维奇·柯察金加入俄国gcd(布)的介绍人的党龄。他用刚劲的笔迹在这一栏里填上了“一九○三年”几个字,又在旁边一丝不苟地签了名。
“写好了,孩子。我相信你是永远不会叫我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子丢脸的。”
屋子里又闷又热,大家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里,到火车站那里的索洛缅卡区林荫路去,在栗子树底下乘凉。
“别学了,保尔,我再也受不了啦。”茨韦塔耶夫热得汗流浃背,央求保尔说。卡秋莎和其他人也都附和他。
保尔合上书,小组的学习就结束了。
正当大家起身要走的时候,墙上那架老式的埃里克松电话机焦躁地响起来。茨韦塔耶夫提高嗓门,竭力压过屋子里的谈话声,同对方交谈着。
他挂上听筒,转过身来对保尔说:“车站上有两节专车,是波兰领事馆外交人员的,他们的电灯坏了。列车过一小时开,得把电灯修理好。保尔,你带上工具箱,去一趟吧。任务挺紧急。”
两节漆得亮光光的国际客车停在车站的第一站台上。有一节作客厅用的车厢,窗户很大,里面灯火通明,另一节车厢里却是黑洞洞的。
保尔走到豪华的客车跟前,抓住扶手,正想走进车厢。
突然,有一个人从站房那边快步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公民,您到哪儿去?”
这声音挺熟悉。保尔回头一看,来人穿着皮夹克,戴一顶大檐制帽,细长的鼻子,高鼻梁,一副戒备的神态。
来人是阿尔秋欣,他这时候认出了保尔,于是,他的手从保尔的肩膀上滑了下来,严厉的神情也消失了,不过目光仍然疑惑地盯着工具箱。
“你要上哪儿去?”
保尔简短地说明了一下。这时,车厢后面又走出一个人来。
“我马上把他们的列车员找来。”
保尔跟着列车员走进了作客厅用的车厢,那里坐着几个人,都穿着非常考究的旅行服装。一个女人背朝着门坐在桌子旁,桌上铺着玫瑰花图案的绸台布。保尔进来的时候,她正和站在她对面的高个子军官谈话。保尔一进来,谈话马上就停止了。
保尔迅速检查了通到走廊的电线,没有发现什么毛病,就走出车厢,继续检查。那个列车员尾随着保尔,寸步不离。他又肥又壮,脖子粗得像拳击师一样,制服上钉着许多带独头鹰的大铜钮扣。
“这儿没毛病,电池也没坏,咱们到那节车厢去吧。毛病大概出在那儿。”
列车员拧了一下钥匙,打开了门,他们便走进了黑暗的走廊。保尔用手电筒照着电线,很快就找到了短路的地方。几分钟后,走廊上的第一盏灯亮了,暗淡的灯光照在走廊上。
“这间包厢得打开,里面的灯泡烧坏了,要换一换。”保尔对跟着他的人说。
“那得把夫人请来,钥匙在她那儿。”列车员不愿意让保尔单独留在这里,就带他一起去了。
那女人第一个走进包厢,保尔跟在她后面。列车员站在门口,身子堵住了门。保尔首先看到的是壁网里的两只精致皮箱,一件胡乱扔在沙发上的绸袍,窗旁小桌上的一瓶香水和一个翡翠色的小粉盒。女人在沙发的一角坐下来,一面整理她那淡黄色的头发,一面看着保尔干活。
“请夫人准许我离开一会儿,少校老爷要喝冰镇啤酒。”列车员费劲地弯下他那牛脖子,鞠着躬,谄媚地说。
女人像唱歌似的拖着长腔,娇声说:“您去吧。”
他们说的是波兰话。
走廊里的灯光射进来,落在女人的肩上。她穿着巴黎第一流裁缝用最薄的里昂绸精心裁制的连衣裙,肩膀和胳膊都裸露着。耳垂上戴着一颗闪闪发亮的圆钻石。她的脸背着光,保尔只能看见她的肩膀和胳膊,仿佛都是用象牙雕刻出来的。
保尔用螺丝刀迅速换好了车顶上的灯头座,不一会儿,包厢里的灯亮了。还需要检查一下另一盏灯,那盏灯正好在那女人坐的沙发上方。保尔走到她跟前,说:“我要检查一下这盏灯。”
“啊,真的,我妨碍您工作了。”她讲的是地道的俄语,说着便轻盈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几乎是和保尔并肩站着。现在可以完全看清她了。那熟悉的尖尖的眉毛,那傲慢的紧闭的双唇,一点不错,站在他面前的是涅莉·列辛斯卡娅。这律师的女儿不能不注意到他那惊愕的目光。尽管保尔认出了她,她却没有发觉这个电工就是她那不安生的邻居,四年来,他已经长大了。
她轻蔑地皱了皱眉头,作为对他那惊讶表情的回答,然后走到包厢门口,站在那里,不耐烦地用漆皮便鞋的鞋尖敲着地板。保尔动手检查第二盏电灯。他拧下灯泡,对着亮看了看,突然,出乎自己的意料,当然更出乎列辛斯卡娅的意料,脱口用波兰话问她:“维克托也在这儿吗?”
保尔讲这话的时候并没有转过身来,他看不见涅莉的脸,不过长时间的沉默说明,她完全不知所措了。
“难道您认识他?”
“不但认识,而且很熟。我们过去还是邻居呢。”保尔朝她转过身来。
“您是保尔,您母亲是……”涅莉突然停住不说了。
“是老妈子。”保尔替她把话说完。
“您长得多快呀!记得您那时候还是个野孩子。”
涅莉放肆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您为什么对维克托这么感兴趣呢?我记得,您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涅莉用她那唱歌似的女高音说,希望这场巧遇能够给她解解闷。
螺丝刀迅速地把小螺丝钉拧进墙壁。
“维克托有一笔债还没还,您见到他的时候告诉他,我还指望讨回这笔债呢。”
“请问,他欠您多少钱,我来代他还。”
她十分清楚保尔要讨的是什么“债”。佩特留拉匪兵抓保尔的前后经过,她全知道,但是她想逗弄这个“下人”一番,才这样嘲讽他。
保尔故意不理睬她。
“告诉我,听说我家的房子给抢得精光,已经快坍了,是真的吗?凉亭和花坛大概也全糟蹋得不像样了吧?”涅莉忧郁地问。
“房子现在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了,我们根本不打算毁坏它。”
涅莉尖酸地冷笑了一声。
“嗬,看来您也受过训啦!不过,这儿是波兰代表团的专车,在这个包厢里我是主人,而您还和从前一样,是个奴才。就连您现在干活,也还是为了我这儿能有灯光,好让我舒舒服服地靠在这张沙发上看小说。过去您母亲给我们洗衣服,您给我们挑水。现在见面的时候,您我的地位仍然和从前一样。”
她得意洋洋,满怀恶意地这样说。保尔一面用小刀削电线头,一面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神情看着这个波兰女人。
“公民女士,单是为了您,我连一颗锈钉子也不会来钉的,不过,既然资产阶级发明了外交官,那我们也就保持着应有的礼仪,我们是不会砍下他们的脑袋的,甚至连粗野一点的话也不说,绝不会像您这样。”
涅莉脸红了。
“要是你们夺取了华沙,你们会怎样对待我呢?把我剁成肉泥,还是拿我去当你们的小老婆呢?”
她站在门口,歪扭着身子,作出妩媚的姿势;她那吸惯了可卡因麻醉剂的鼻子轻佻地翕动着。沙发上方的灯亮了。保尔挺直了身子。
“谁要你们?用不着我们的军刀,可卡因就会要你们的命。就你这样的,白给我当老婆,我还不要呢!”
他拿起工具箱,两步就迈到了门口。涅莉赶紧闪开,保尔到了走廊尽头,才听见她咬牙切齿地用波兰话骂了一声:“该死的布尔什维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