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最后的回忆(3)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更新时间:2013-08-01 11:54:17

“要知道,是这么回事。还在冬天,还在史密斯没死以前,那时,公爵刚从华沙回来,他就开始调查这事了。就是说,开始调查这事要早得多,早在去年就开始了。但是当时他只追查一件事,而现在则追查起了另一件事。主要是他断了线。他在巴黎同史密斯那妞分手,抛弃她以后,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但是在这十三年中他始终不渝地在监视她的行踪,他知道她曾和亨里希同居,今天内莉也谈到了他,他也知道她有一个孩子,叫内莉,他也知道她本人有病;总之,他什么都知道,可是忽然线断了。这似乎发生在亭里希死后不久,史密斯那妞准备回彼得堡的时候。在彼得堡,不用说,不管她回到俄罗斯后如何隐姓埋名,他也能找到她;问题在于他在国外雇的那帮侦探用假证据欺骗了他:他们硬要他相信她住在德国南部一个偏僻的小镇里;这帮侦探由于工作马虎也上了当他们把一个女人当成了另一个女人。这情况继续了一年或者一年多一点。过了一年后,公爵开始怀疑了:根据某些事实判断,他过去就觉得这女人不是她。现在的问题是:史密斯的真女儿上哪儿了呢?他忽然想到(不过随便一想,并无真凭实据):她会不会就在彼得堡呢?他派人在国外调查的同时,便有意在这里另行调查,但是他显然不愿意经由太官方的途径,于是便认识了我。有人把我推荐给他:说我如何如何,承揽一应业务,是个业余侦探等等,等等……

“嗯,于是他就向我说明了事情原委;不过这龟孙子说得含糊其词,含含糊糊而又让人摸不着头脑。他的话漏洞百出,颠三倒四地说了好几遍,一些事实在同一个时间里用不同的方式作了不同的说明……嗯,自然,尽管他狡猾透顶,也不能把所有的线索都藏着掖着。不用说,开头我低三下四,显得心地很单纯总之,显得奴颜婢膝,忠心耿耿;但是根据我一以贯之的原则,并且也根据自然法则(因为这是自然法则),我想,第一:他之所以需要我,他说的是不是实情?第二:在这个说出来的目的后面是不是还另有没说出来的目的?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我亲爱的,大概连你那诗人的脑瓜也会明白我就吃了他的大亏了:因为他要达到一个目的。譬如说吧,值一个卢布,而要达到另一个目的,价钱就应该是原来的四倍,如果我把值四卢布的东西按一卢布卖给他,我岂不成大傻瓜了。我开始深入了解情况,慢慢地终于摸到了一些线索;一条线索是从他那儿套出来的,另一条线索是从不相干的人那儿探听来的,至于第三条线索嘛,是我自己开动脑筋想出来的。你说不定会问我:你为什么偏要干这事呢?我的回答是:就凭公爵心急火燎,似乎很害怕的样子,我也得干。因为,说实在的,公爵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他把他的情人拐跑了,离开了她的父亲,等她怀孕后,又抛弃了她。哼,这有什么稀奇呢?无非是偷香窃玉,少年风流,逢场作戏罢了。公爵不是这种人,哪会害怕这个呢!嗯,可是他却害怕了……于是我就起了疑心。顺便提一下,老伙计,我通过亨里希发现了一些饶有兴趣的线索。当然,亨里希已经死了。但是他有个表妹(在这里,在彼得堡,现在嫁给了一个面包师),过去热烈地爱过他,而且连续十五年一直钟情于他,尽管她跟那个胖面包师无意中生了八个孩子。不瞒你说,就是从这个表妹身上,经过我连蒙带骗,小施手腕,终于打听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亨里希按照德国人的习惯既爱写信,又爱记日记,临死前又把自己的一些文件寄给了她。但是她这傻瓜却不懂得这些信的重要,她只懂得在这些信的某些地方讲到了月亮,讲到了我亲爱的奥古斯丁,好像还讲到了维兰德。但是我却得到了我所需要的情报,并通过这些信件发现了新的线索。譬如说,我知道了史密斯先生,知道了被他女儿卷逃的财产,知道了把这笔钱攫为己有的公爵;除此以外,信中在一片长吁短叹、转弯抹角、别有所指的字里行间,还向我透露出一件真正有用的东西:就是说,万尼亚,你明白吗!一句肯定的话也没有。亨里希这混帐东西故意隐瞒这事,只作了一些暗示,可是我把些暗示加在一起却得出了一个首尾相应、顺理成章的结论:公爵肯定同史密斯那妞结婚了!在哪儿结的婚?怎么结的婚?究竟在什么时候?在国外还是在这里?结婚证书在哪儿?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也就是说,万尼亚老弟,我懊恼得直揪自己的头发,我找呀找呀,没日没夜地到处查找!

“我终于查到了史密斯,他却冷不丁死了。甚至他活着的时候,我都没来得及看到他。就在这时候,也是机缘凑巧,我突然打听到了有一个对我来说可疑的女人在瓦西里岛死了,我一调查便发现了线索。我急忙跑到瓦西里岛,记得吗,当时咱俩不期而遇。那回我搞到了很多情况。一句话,这事内莉帮了我很大的忙……”

“我说,”我打断了他,“难道你认为,内莉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她是公爵的女儿?”

“你不是也知道她是公爵的女儿吗?”他愤愤然责怪地看着我,答道,“你这人真无聊,提这种没用的问题做什么?主要的问题并不在这儿,而在于她知道她不仅是公爵的女儿,而且是公爵的合法女儿你明白这道理吗?”

“不可能!”我叫道。

“起先我也对自己说‘不可能’,甚至现在我有时候也对自己说‘不可能’!但是问题就在于这是可能的,而且可以十拿九稳地说,正是这样。”

“不,马斯洛博耶夫,不是这样,你想入非非了,”我叫道,“她不仅不知道这事,而且她也真是私生女。如果她母亲手里多少有一些凭据,难道她能在彼得堡贫病交加,苦度岁月吗?此外,她还撇下自己的孩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得啦吧,这是不可能的。”

“我也想到过这点,就是说,甚至到现在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话又说回来,问题在于史密斯那妞本人是世界上最没有理智和最不可理喻的女人。她是一个不能用常理推断的女人;你只要想想所有的情况:要知道,这是一种浪漫主义这一切乃是一种超然物外的胡闹,非但没有任何道理,而且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就拿一件事说吧:从一开始,她幻想的就只是一种类似于人间天堂的东西,周围有天使在翱翔,她舍身忘我地爱上了一个人,而且无限地信任他,我相信,她后来之所以发疯,倒不是因为他不爱她而且抛弃了她,而是因为她看错了人,而这人居然会欺骗她和抛弃她;而是因为她心目中的天使变成了臭狗屎,而这堆臭狗屎还居然唾弃她,使她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她那浪漫主义的、疯狂的心受不了这个剧变。此外还有她那说不出的气恼:你明白吗,多气人啊!因为这凄惨的遭遇,而主要是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因此她才以无限的轻蔑与他一刀两断。她与他断绝了一切关系,撕毁了所有的文件;她唾弃了金钱,甚至忘了这钱并不是她的,而是她父亲的,她不要钱,把钱视同粪土,她想用她的博大胸怀来压倒欺骗她的骗子,为的是可以把他看作贼,因而有权一辈子蔑视他,当时,她可能还说过,过去,她一度被称为他的妻子,她认为,这无异是奇耻大辱。我国不时兴离婚,但实际上他俩是离了,既然离了婚,她怎能向他请求帮助呢!你想想,她这疯子都快死了,还对内莉说:别去找他们,要干活,哪怕冻死饿死,也不要去找他们,不管是谁来叫你(就是说这时候她还幻想会有人来叫她去,不去,就多了一个报复的机会,用轻蔑来压倒前来叫她的人一句话,她不是以面包果腹,而是以怨怼和幻想来苦度岁月)。老伙计,我从内莉的嘴里问出了许多情况;甚至现在,有时候我还旁敲侧击地问她。当然,她母亲有病,有痨病;而这病最能助长病人的怨怼和恼怒;但是话又说回来,我有把握,我是通过布勒诺娃的一个亲家知道的,她给公爵写过信,是的,给公爵,给公爵本人……”

“写过信!把信送去了?”我焦急地叫了起来。

“问题就在于我不知道这信有没有送去。有一回,史密斯那妞碰到了干亲家(记得布勒诺娃家有个涂脂抹粉的小妞吗?这小妞现在进了管教所),她请她把这信捎去,而且这信她已经写好了,但是她没交给她,又要回去了;这事发生在她死以前三星期……这事是举足轻重的,既然有一回她下过决心要送去,虽然又收回来了,那,反正一样:她也可能第二次再派人送去。因此,她有没有把这封信送去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有理由假定,她没有送出去,因为公爵确凿无疑地知道她在彼得堡,而且住在哪里,那似乎已经是在她死以后的事了。他想必很高兴!”

“是的,我记得,阿廖沙提到过一封信,他收到这封信后高兴极了,但是这还是在不多久以前,一共才有这么两个月吧。好了,后来,后来怎么样呢,你跟公爵的事到底怎样了呢?”

“我跟公爵的事怎么样了?你要明白:我虽然心里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没一点真凭实据不管我怎么挖空心思地找,还是一样也找不到。情况危急!必须到国外去调查,可国外又在哪儿呢?不知道。我当然明白,我面临一场拼搏,我只能旁敲侧击地吓唬他,装出一副我知道的东西比我当真知道的要多……”

“嗯,那又怎么样呢?”

“他没上我的当,不过他害怕了,心惊胆战直到现在还直打鼓。我们碰过几回头;他装出一副可怜相!有一回,他跟我套近乎,开始主动向我交代了一切。这还是在他以为我什么扶知遇的那时候。他说得很好,很有感情,也很坦率不用说,他在信口开河,胡诌。这时候,我心里就有数了,他怕我倒底怕到了什么程度。有个时期,我在他面前假装是十足的笨蛋,可是又显出我在耍滑头。我开始破绽百出地吓唬他,也就是说我故意露出破绽;故意对他发横,要挟他嗯,这都是为了让他把我当作笨蛋,让他给我多少透露点真情。可是给这混帐东西识破了!又有一回,我假装喝醉了酒,也没搞出什么名堂:真狡猾!老伙计,你明白个中隐情吗,万尼亚,我老想弄清楚他怕我怕到了什么程度,其次,我要向他表演出,我知道得比我当真知道的要多……”

“嗯,最后怎么样呢?”

“毫无结果。必须有证据,有事实,可是我一无所有。不过有一点他心里明白,我起码可以制造丑闻。当然,他怕的也只是丑闻罢了,何况他开始在这里攀高枝了。你知道他要结婚了吗?”

“不知道……”

“明年就结婚!未婚妻还在去年他就看中了;当时她才十四岁,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好像还戴着围嘴呢,这可怜的丫头。她的两位高堂很高兴!你明白吗,他多么需要他的妻子已经死了啊?一位将军的千金,一个有钱的小姑娘有许多钱!万尼亚老弟,咱俩是永远结不了这样的婚的……就有一样我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马斯洛博耶夫握紧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这就是两星期前,我中了他的圈套……这混帐东西!”

“怎么会这样呢?”

“就这样嘛。我看到,他心里明白,我手里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此外,我心里也感到这事拖的时间越长,他就会越快地发现我拿他束手无策。因此我只好同意收下了他的两千卢布。”

“你拿了两千卢布!……”

“是银卢布,万尼亚,我咬牙收下了。唉,这么一件大事何止值两千啊!收下它多丢人啊。我站在他面前,似乎蒙受了奇耻大辱;他说:马斯洛博耶夫,您过去给我办了不少事,我还没给您报酬哩(对我过去做的事,他早就如约付给了我一百五十卢布),嗯,我现在要走了;这里有两千卢布,因此;我希望,现在咱俩的事已经一了百了了。我只好回答他:‘一了百了啦,公爵’,可是我连抬头看看他那副德行都不敢;我想:他脸上现在一定活画出这么一副表情:‘怎么样,拿得够多了吧,仅仅因为我心肠好才给了你这傻瓜!’我都不记得当时我是怎么离开他出来的了!”

“要知道,这样做是卑鄙的,马斯洛博耶夫!”我叫道,“你对内莉做了什么啊?”

“这不仅卑鄙,简直令人发指,简直太恶劣了……这……这……简直没法形容!”

“我的上帝!要知道,他起码也应该使内莉的生活有个保障呀!”

“可不是吗。用什么来迫使他这样做呢?吓唬他?他不见得就怕了,因为我已经拿了钱。我自己,自己向他承认了,我吓唬来吓唬去也就值两千银卢布,我自己给自己开了这个价!现在又能用什么吓唬得了他呢?”

“难道,难道内莉的事就这样完了?”我几乎绝望地叫道。

“办不到!”马斯洛博耶夫热烈地叫道,甚至不知怎的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不,我饶不了他!我要重打锣鼓另开张,万尼亚: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拿了他两千卢布又怎么样?呸!我收下他这笔钱是因为他欺人太甚,因为这混帐东西胆敢欺骗我,因此,也就是耍我。骗了人,还把人当猴儿耍!不,我决不许别人耍我……万尼亚,现在我要从内莉身上下手。根据某种观察,我深信,这事的整个结局就在她身上。她全知道,统统知道……是她母亲亲口告诉她的。在热病发作的时候,在苦恼中,就可能告诉她。没人可以诉苦,恰好内莉在身边,因此就告诉她了。说不定我们还能发现什么字据的,”他搓着双手又加了一句。越想越甜蜜,越想越兴奋。“万尼亚,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净到这里来闲逛了吗?首先,出于咱俩的交情,这是不消说得的;但主要是为了观察内莉,而第三嘛,万尼亚,我的好朋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必须帮我一把,因为你对内莉有影响!……。

“一定,我向你起誓,”我叫道,“马斯洛博耶夫,我希望,你的努力主要是为了内莉为了这苦命的、受尽屈辱的孤儿,而不要仅仅为了一己的私利……”

“我为谁辛苦为谁忙,关你什么事?你这傻冒!把事情办妥了这才是主要的!当然,主要是为了孤儿,即使出于一片爱心也应当这么做。但是万纽沙,即使我也考虑到了自己,你也别把我这人看扁了。我是一个穷人,我不许他欺负穷人。这混帐东西抢走了本来属于我的东西,还要来骗我。依你,对这样一个骗子,我还应当讲什么客气吗?没门!”

第二天,我们本来想搞个鲜花节,结果没有搞成。内莉的病情恶化了,她已经不能走出房间了。

而且她以后也再没有出过这房间。

过了两星期她就死了。在她处于弥留状态的这两周内,她一次也没有完完全全清醒过,也没能摆脱她那奇怪的幻想。她的理智似乎模糊了。直到她咽气的那一刻,她都坚信外公在叫她去,因为她不去而在生她的气,对她连连敲着拐棍,让她出去向过往君子讨钱来买面包和鼻烟。她常常在睡梦中哭泣,醒来后就告诉我们,她梦见妈妈了。

不过,有时候,她的理智似乎完全恢复了。有一回,屋里就剩下我俩:她向我欠起身子,用她那瘦瘦的、烧得发烫的小手抓住我的手。

“万尼亚,”她对我说,“我死了以后,你就跟娜塔莎结婚吧!”

这好像是一个早就盘旋在她脑海的、梦寐难忘的想法。我向她默默地微微一笑。她看见我笑了,也莞尔一笑,调皮地向我伸出她那瘦瘦的小手威吓了我一下,接着便马上开始吻我。

在她咽气的前三天,在一个明媚的夏日傍晚,她让我们把窗帘卷起来,把她卧室的窗户打开。窗户面向小花园;她久久地眺望着浓密的花木和夕阳的余辉,接着又突然请大家让我俩单独待一会儿。

“万尼亚,”她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道,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很弱了,“我快要死啦。很快就要死啦,因此,我想告诉你,让你别忘了我。我把这东西给你留个纪念(她掏出一个护身大香囊给我看了看,这香囊跟十字架一起挂在她胸前)。这是妈妈临死的时候留给我的。因此,等我死了以后,你就把这香囊解下来,拿去读一读里面的东西。今天我就告诉他们大家,让他们把这香囊就交给你一个人。你读完里面写的东西后,就去找他,告诉他我死了,但是我不饶恕他,不久前我读了福音书,书上写着:要饶恕自己的所有仇敌。嗯,这句话我读了,但是我仍旧不饶恕他,因为妈妈;临死前还能说话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诅咒他’,因此我也要诅咒他,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妈妈我诅咒他……你也可以告诉他妈妈是怎么死的,我怎么一个人留在布勒诺娃家;你告诉他,你怎样在布勒诺娃家看见了我,把一切,一切都告诉他,同时对他说,我宁可留在布勃诺娃家也不去找他……”

内莉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两眼闪着光,心开始剧烈地跳动,以致她颓然落到枕头上,约有两分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万尼亚,你叫他们进来吧,”她终于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要跟他们大家告别。永别了,万尼亚!……”

她最后一次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了我。我们的人都进来了。老爷子没法明白,她怎么就要死了呢;他不容许有这样的想法。他直到最后一刻都跟我们大家争论,硬说她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因为日夜操劳,他整个人瘦了一圈,他整天整天地在病榻旁陪着内莉,甚至夜里也不走……最后几夜他根本就没睡。他极力先意承志地满足内莉最微小的任性的要求和最微小的愿望,每当他离开她上我们这边来,他就掩面痛哭,但是过了一分钟,他又开始充满希望,而且硬要我们相信她的病肯定会好起来的。他把鲜花堆满了她的房间。有一回,他买回了一大把娇艳欲滴的月季花,红的和白的,他为了买这些花跑了很远的路,然后拿回来送给他的内莉奇卡……凡此种种,他使她感到分外激动。对环绕在她四周的爱,她不能不用自己的整个心来回报大家。那天晚上,在她跟我们临终告别的那天晚上,老爷子怎么也不肯跟她诀别。内莉向他粲然一笑,整个晚上都极力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跟他闹着玩,甚至还笑了……我们大家从她屋里走出来时几乎都还抱着希望,但是到第二天,她已经不能说话了。两天后她就死了。

我记得,老爷子怎样用鲜花把她的小棺材装饰起来,他怎样伤心欲绝地望着她那瘦削的、已经死气沉沉的小脸蛋,望着她那死后的笑容,望着她那十字交叉地放在胸前的胳臂。他像哭自己的亲生孩子那样哭她。娜塔莎、我,我们大家都安慰他,但是他没法得到安慰,内莉下葬后,他生了一场大病。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从她胸前取下了那个护身香囊,亲手交给了我。香囊里有一封内莉的母亲写给公爵的信。我在内莉去世的当天就读到了这封信。她在信中诅咒了公爵,说她决不能饶恕他,地描写了自己最后的整个生活,以及她将撇下内莉,把她留在十分可怕的境地,因此她恳求他多少为这孩子做点什么。“这孩子是您的。”她写道,“她是您的女儿,而且您自己也知道她是您的,真正的女儿。我让她等我死后去找您,并且把这封信交您亲收。如果您不抛弃内莉,那么说不定我在黄泉之下还会饶恕您,而且在最后审判那天,说不定我还会亲自站到上帝的宝座前,恳求我们的审判者饶恕您所犯下的种种罪孽。内莉知道我这封信的内容;我把信念给她听了;我向她说明了一切,她知道一切,一切……”

但是内莉没有执行遗嘱:她知道一切,但是她没有去找公爵,而且至死不肯与他和好。

内莉下葬后,我们回到家,我和娜塔莎信步走进花园。天气很热,阳光明媚。一星期后他们就要走了。娜塔莎抬起她那异样的目光长时间地注视着我。

“万尼亚,”她说,“万尼亚,真是做了一场梦啊!”

“什么一场梦?”我问。

“一切,一切,”她答道,“这整整一年里发生的一切。万尼亚,我为什么要把你的幸福也给毁了呢?”

我在她的眼睛里读到:

“我们原可以在一起白头偕老,永远幸福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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