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魏老大睡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神仙一般的香甜觉。
第二天一早,魏老大套了那匹黑马,拉了世喜,一路奔鸽子岭方向而去。
自从经了静峦寺那件事之后,赵世喜就添了头晕目眩加心慌的毛病,排泄的次数也格外多,而且胆子越来越小,听到稍大一点儿的动静就要心跳半天。
去鸽子岭的路上,走上个三五里的路程,他总要叫老大把车停下来,找个堰边歇一会儿后再蹲上一会儿,而且附近还要有人陪着,不然,就算旁边飞过一只麻雀也会使他心慌不止,老大一路上很是不耐烦:“你屙屎一个人慢慢儿屙吧,俺又替你使不上劲儿。”世喜便有些着急:“二亩地咧,代价不小!——不过一泡屎,又臭不死你!”
大黑马来来回回摇动着肥大的屁股,坚实有力的大蹄子踏碎了一路的冰雪,凛冽的寒风中,魏老大似乎感觉不到那刺骨的寒冷,他头上戴了一顶捡来的破毡帽,而且欢愉无比地抄了手,想叫想唱也想吼喊,却找不到那个最痛快淋漓的表达,他真后悔来之前没有到娘的坟头上大哭一场。他想,要是早有这二亩坡地,娘是万不会死去的。
一会儿,炮弹壳里的那件东西似乎又在眼前闪来闪去,他也就奇怪,咋白纸上写上几行黑字后,赵家的那二亩地就姓了魏?早知有今天,就该往佛祖前的钵盂里多放几张钞票。他最终制定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雄伟计划:明年收了以后,把属于自己的粮食,往寺里结结实实地给送上小半袋。
赵世喜望着冰冷的原野和光秃秃的山峦,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世界上第一个孤苦伶仃的人,树梢在寒风中打着的唿哨儿,一声接一声地撞击着他那惊悸不堪的心。
就是在平时,魏老大也和他说不了几句话,更何况老大又暗揣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惊喜,就只顾着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边品味那些突如其来的欢乐,哪里还有心思理他?世喜几次跟他说话,竟就没有听到,他用脚蹬蹬坐在车辕上的老大,说:“喂!-----喂!该不是中邪了吧你。”
老大猛地一惊,回了头笑着,过了一会儿,又扭过了头,问:“东家想问你个事儿。”世喜正巴不得一路上有人给说句话,连忙说:“说!说!快说!叫俺听听。”“打兔子那天你哼哼的那个曲儿还真好听,到底从哪儿学来的?”
世喜马上一脸的恼怒,他真想一脚把老大从车辕上踹下去,咬了几次牙,最终也没有踢出那双愤怒的脚,一会儿就觉得胸口有点儿堵,心脏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般,稍稍稳定一些之后,才咬着牙说:“老大,你想不想学?想学就教你,可就凭你那二亩地——恐怕学不成!”
一番咬牙切齿之后,他的眼里就坑了泪水,随后便扯开嗓子吼了起来:“我们家的门子哥哥你不能串,小心我家男人把你的腿打断,咚不隆咚一咚锵,锵锵锵!打断!打断!打断……顾不住吔顾不住——吃糠!吃糠……”赵世喜大吼了一通后,胸口竟觉畅快起来,索性就这样一路吼开了。
自磨盘沟向北便是当地人说的棋盘山,过了大埝沟一路上行,就到了鸽子岭下。行至半山腰的时候,两边的地堰上呼隆一声跳下一伙人,看清楚之后,长枪并短刀早架到了脖子上。那伙人知道是大坡地村来送“货”的之后,便给世喜和老大蒙了眼,左转右拐地到了岭上。
赵世喜一直胡思乱想着,自从他被两个人拿枪顶住了脑门儿后,心里就一直揣摩着杨老歪的模样。当他走进一个宽大的房屋时,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正在打牌,冲门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胖子,红黑的脸膛,两颗不大不小的虎牙,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挎长枪的那个人跟胖子附耳说了几句后,胖子仍笑眯眯地一边搓了牌,一边端详了世喜一阵子,摆摆手,说:“去吧去吧,跟她说跟她说。”
世喜跟了那个挎长枪的,穿过一片树林,在一排小石房前停下,挎长枪的进去时间不长,便招手:“过来吧!”世喜一步步地过去,陈凤娇从里边走了出来,说了句:“来吧。”似乎不是要讨债,倒是要招呼客人。
他忐忑不安地坐下,见凤娇不开口,便急急地问:“这个,这个,人呢?——俺小子呢?”凤娇不说话,向林子那边努努嘴。世喜抬头望去,聚财正担了一担水,后面跟着欢蹦乱跳的红梅——他的整个身子便像被塞进了冰窟窿。
原来陈凤娇带了聚财走后,因天下了大雪,几个人就在小埝沟里找个地方住了几天。
几天下来,他就和红梅熟了,还把自己的貂皮坎肩脱下送给红梅穿。陈凤娇也合计着,闺女也这么大了,一般的人家没人敢要,又不能一辈子不嫁人住在山上,况且土匪的光景是过了今天不知明天的事,伙子里的人大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人物儿,有为了钱的,有为了仇的,有背了债的,有欠了命的,长期下去也保不住会出什么事端,见两个孩子还合得来,红梅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再寻个像样的人家也不容易,便有了把红梅说给聚财的意思。这样一算计,便趁杨老歪高兴的时候把意思说了。
红梅本不是老歪的闺女,他也根本没有当回事,便说:“闺女的事儿你当家——东西儿得给,不能坏了规矩。”
等陈凤娇把事情讲明了,世喜却不敢说行,也不敢说不行,凤娇便有些着急:“真不行,俄不管了,你给当家的说去!——你还短那么多东西。”世喜抖抖的,感觉一个影影绰绰却又千真万确的恶鬼,正一步步地向他逼来,脑袋嗡嗡了两声双眼也突然模糊,摇摇晃晃地说:“这个,怕,不好,也得——叫俺想想。”凤娇说:“想想行——想好了都再下山。”
在山上住了一晚后,第二天一早,聚财便领着赵世喜和老大在山顶上转悠。世喜想了一晚,一来聚财不能找个土匪当媳妇儿,尤其不能要聚财娶了红梅;二来给老大的地已经写了文书,那二亩地也不能白给,领了一个来,咋就叫他成了一个骒骡子的屁股?便想着让聚财先脱身,凤娇如果不行,就把红梅说给了老大,大不了再赔上二亩地,反正大罐子油倾了,也不在乎几粒芝麻。
当他确信四处无人的时候,便偷偷地对聚财说:“快走,快走,你先走!”聚财因恋了红梅,便说:“着啥慌哎,一齐儿走吧。”世喜便有些急:“傻话!这啥地方儿?土匪窝儿!快走!快走!恁娘快不行了,走迟了你就见不着了!”世喜急得直跺脚。
聚财一听娘不行了,马上眼泪汪汪地一哆嗦,一撇嘴转身就跑,不想两个扛枪的土匪一直远远瞅着,见聚财突然向山下跑,以为出了事,当当地一人打了一枪,随着枪响,聚财噗通一声便倒下了。
赵世喜慌慌张张地跑了去,聚财已坐了起来,抱着一只流血的腿直叫唤。时间不长,陈凤娇领着几个人和红梅来了,看着聚财流血的腿,便问那个还端着枪的土匪:“咋回事儿?谁叫你打枪?”端枪的土匪说:“那不是,有,交代?他——跑……”
龇牙咧嘴的聚财猛地就是一声喊:“放恁祖宗的草料屁!跑!跑!跑啥跑!这山上有俺爹俺娘,有恁爷爷恁奶奶……哟!哟!哟!真疼真疼,受不了受不了……哎哟哟,俺,砸死你个窜种!”聚财抱着腿翻了几个滚儿后,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就向那个端枪的砸了过去。
几个人抬回聚财,找人看一下,子弹从腿肚子上穿过,未伤着骨头,便上了些药包扎起来。
吃过早饭后,世喜正在崖边的角落解手,刚提起裤子,就被两个土匪一人一只胳膊架了起来,一直拖到悬崖边上,说:“还要穷折腾是不是?说句话儿,真要想下去蹦上两蹦,你也给弟兄们响铃叮当地放上个屁!”
另一个土匪一脚踹下去一块石头,说:“看清了?没看清咱就再踹一个活东西下去!”
赵世喜看着那块坠落的石头,在崖壁上弹跳了几下后,便四分五裂地迸散开来,便使劲地往后撅着屁股:“随你,随你!说咋就咋,说咋就咋!”两个人便松了手,世喜赶紧往里走,杨老歪却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闹啥,闹啥!这可是咱鸽子岭的亲家!”
临走的时候,杨老歪给定了个腊月二十八的娶亲日子,世喜只说了一个条件:“送亲时到山下找户儿人家,迎亲不上山。”凤娇和红梅母女也同意。杨老歪说了句“小事一桩,那我不管”便笑眯眯地去了。聚财留在了山上,凤娇说过个十天半月,略好些了再回去,怕在路上冻了伤口。
回去后,世喜给杨旗旗说,聚财找着了,咱聚财还真是,阴差阳错碰见了一个仙女,仙女一笑他就不走了,那——碰上了是走运,碰不上是有福!反正是人家给咱白养了一个十八、九的大闺女,她还就相中了咱老赵家,千年修来才能同船渡,那个闺女至少修了一万年,该渡不渡那可是棒打的姻缘!那一门儿亲俺看该是差不多了,只是咱小子的腿上碰了一下,先在他亲戚家养几天随后就回来。
杨旗旗狐疑了半天,但一家人还是为腊月二十八的日子忙了起来。
① 谝:读pian,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