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一下子多了五六个壮劳力吃饭,廷妮儿便一个人忙不过来,虽然文英和月琴也时不时地帮些小忙,每日三大笼的窝头,做的时间长了也累得几乎岔了气,就临时找了白老六家的过来做活,每天一升米的工钱。
随着东墙根下那摞空酒坛的日渐增多,那口井便越挖越深。井口有三尺粗细,慢慢地,辘轳上的吊篮里吊上的东西,由黄沙土变成了白沙土,又变成了红胶泥,挖上来的东西在梨树桩子的一边堆成了小山一般。
文英似乎沉不住气,过个一两天便和炳中嘀咕:“咱爹到底要干啥?心里有个谱儿没有?那几个整日撅着屁股干得欢,半缸米一缸米面快吃了啦,五天一顿好面,一瓦缸子也吃了了,腌的萝卜咸菜也吃了快一半儿了。”
王炳中摇摇头,说:“这个俺也没底儿,不过咱爹的算计,应该不会出啥差错,叫做啥就做啥吧。”
牛文英不无担心地说:“别光念那些老黄历,咱爹六十来岁的人了,门神老了还不捉鬼呢,是不是老糊涂了?”
廷妮儿听两人说着,拿了个东西哄早来去一边玩耍后,也凑上前来说:“就说六十来岁了,眼不花耳不聋,这人老先坠腿,俺看那俩腿走路噔噔的,结棒着呢,俩眼明晃晃的滴溜溜儿转,俺看老太爷不糊涂——人要迷糊儿了,眼就呆了。”
当那口井打到两丈五的时候,遇到了一块大石头,青白色的石头坚硬如铁,顶大号的榔头锤砸上去,溅起一团火花后又弹起来,低下头看时,才不过一个小白点。
几个人给维贵说了下边的情形,他噙着那杆大烟袋半天没有吭声,当他把最后一口烟雾吸溜到嘴里,又在鞋底子上磕去了烟袋锅里的烟灰后,说:“明儿早点儿去大圪梁找俩石匠来,一天挖一尺,每人的工钱加一升米,五天满五尺,每人再加一升黄豆。从明儿起,见天儿晌午一顿肉菜,能干就干,不能干另找人。”几个人几乎一齐声地说“能干”。
果真第二天就从大圪梁村找来了两个上好的石匠,当吊篮吊上一筐筐核桃大小的一大堆石子后,到了半夜时分,竟打下去一尺有余。
第五天的头上,那块不足五尺的石头竟被打穿了,几个人一齐找到维贵说:“这往下是越挖越深了,越深就越不好挖,说实话,倒都比那块青白石头软,看这工钱……”维贵想也没想说:“说了就算,规矩不变,碰见软的是福气,碰见硬的也别埋怨。”
当那口井打到三丈六尺深,掏上来一桶一桶带着水滴的青沙时,维贵早早地叫几个人收了工,又从烧锅酒楼里叫了几个菜,几个人吃饱喝足以后便倒头睡去了。维贵叫了炳中,半夜时趴到井口上听动静,井下竟传来嘀嘀嗒嗒的滴水声,父子俩过一会儿听听,过一会儿听听,将近黎明的时候,滴水的回音越来越厚重。
黎明的彩霞红彤彤地点燃了漫天的火,父子俩将一只水桶系在辘轳上,只听得咕咚一声,水桶就全浸到了水里,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绞上一桶清冽透亮的水来,维贵舀了一碗喝了两口,一股穿越胸膛的透心凉令他连打了几个寒战,细细一咂,竟甜甜的有些梨子的味道。维贵让炳中把大家喊了来,一尝,都说确实有一股梨味儿——凉阴阴,甜滋滋。
为了防止井口和井壁天长日久后坍塌,自井底向上的周围,全部用半尺余长半尺余厚的青石砌了起来,还给井取了个文雅的名字:梨花井。
一日,炳中和维贵在井边转悠,炳中忽然问:“爹,开始打井的时候你咋知道下边就有水?”
——也的确,在大坡地村的西北角一带,比维贵更倔拗的人也不少,除了留下一个个黑窟窿之外,就没有谁打出过一口见水的井。维贵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说:“俺又没长着翻地眼,只觉得那个劈下的大雷在心口上剜了一刀,不弄出个道道儿,总不算个交待。王家的人,从俺爷爷的时候起就是这个脾性——赌钱鬼的筋,大起大落的命。唉——”维贵像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扭过头说:“哎——咱家的烧酒要是用这井水去做,味儿该不一样!”
后来一试,梨花井水酿出的酒还真的不一样,入口火爆,回味绵甜,不灼胃不上头,父子俩合计一番,便取名“梨花烧锅”,连那石碾街上的烧锅酒楼,也改成了“梨花酒楼”。
当那香喷喷的梨花烧锅一坛坛地被人们买去以后,雷公给王家劈出一个神井的故事便在大坡地一带疯传开来,会喝酒的买了一坛去,细细地品尝着梨花烧锅的热辣和幽香,不会喝酒的人只要有闲钱,也买了一坛去,找个空闲的地儿挖个坑埋进去,当了个神奇的物件一般藏了起来。更有那个被找回来的酒坊师傅孙老六,在买酒的人积成堆的时候,他总爱放下手中的活计,一手叉了腰,一手绘声绘色地比画演绎着:“那天的云,黑压压的吓人,不信?俺亲眼见的,一道闪电过后就是一溜火光,隐隐约约的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儿,骑着一头弯角角牛——”
众人便都睁大了眼,一齐问:“真的?真看见了?”
老六拿起舀酒的提子,舀上小半两酒,咕咚一声喝了下去后,再叭叽叭叽地咂一阵子嘴,然后让人们挨个儿地闻了闻酒舀子,神秘无边地说:“那还有假!闻闻,给,闻闻,香不香——嗯?俺做了多半辈子酒,就没有碰见过这好的水!还甭不信——那老神仙,你不仔细看,还真的看不清,就尿泡尿的工夫儿,骑着弯角角牛飘到了花园上头,一伸手,一道闪电夹着一个炸雷,嗨!——这井就成了,等你再一眨眼儿,老神仙就刮了一股风又飘走了!”
屏声静气地听着的人着急地问:“没了?”孙老六一脸春风地比画着:“有了这井,就有了这水,有了这水,就有了这酒——还想有啥!”有人问:“能不能领咱看看那井?”“你以为那是个耍物儿?想看就看看,想弄就弄弄——除了人家王老掌柜,谁消受得起吔!”一边说着,一边喜气洋洋又神秘兮兮地扭头做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