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舀了半碗烧酒,咕咚一声咽了下去,说:“没有金钢钻儿,硬揽瓷器活儿,看!大掌柜被了二掌柜的伤不是?①算啦,大中你来办这事儿,把老六找回来,余账店里结清,叫老六该干啥干啥去——做买卖的也不容易,欠账不提,走人。”说完后便走了。
因前几天早来出天花,牛秋红点蜡上香的整日闹闹哄哄,她怕惊扰了痘奶奶于孩子不好,便让王炳中一人睡在套间外的一张木床上,早来身上的痘痘昨日后晌便大见回落,也开始大口地吃开了饭。
王炳中回家后径直走向月琴的房间,月琴正在绣枕头,炳中进来时她眼也没有抬。他便倒背了手,在屋中来回踱着步,见月琴仍旧低着头一声不吭,便说:“哪儿不舒坦?”月琴挪了挪屁股,身子歪向一边,说:“没有。”“没有咋不高兴,谁惹你唻?”他弯下腰看月琴手中绣的花儿。“谁不高兴,不愁吃,不愁喝,没工夫儿找不自在,高兴得很,作梦儿都笑呢。”月琴一边说着,一边一手扯了腮帮子,对着他嘻嘻嘻地来了两下子。炳中一把拿去月琴的绣花撑子扔向一边,顺手将她抱了起来,坐在床上说起了悄悄话。二人正在闹着,秋红却对了窗子喊:“下雨了,下雨了!”
这雨来的也真是时候。开始,两个人还以为是秋红又在悄悄地偷看那些不该看的事,月琴哼哼唧唧地捂着脸埋怨:“总说你不听,就是不听,叫俺搬回去,就是半夜叫土匪砍了,也比在这儿丢人败兴强!哼!啥东西儿——再咋说也是恁家大花轿把俺抬了来,又不是谁跑到恁家,总跟做贼似的,成天提心吊胆的不展呱,你也是——成天净弄些啥事儿!”
王炳中嘻嘻地笑着:“谁叫你净出些骚狐狸样儿——也是,这一个槽上拴不了俩叫驴,嘿!——拴俩草驴也不是个事儿!”二人正说着话,窗外边还真的噼哩啪啦地下了起来,两人赶紧出去收拾,说话的工夫儿,浓云伴着兜头的大雨便倾泻而下。
雷鸣电闪的大雨下得怕人,雨点子夹裹着一股嗖嗖的凉气,月琴便去关了门,上床拉了被子捂了下半个身子,斜身躺在床角,炳中搬了把椅子,隔窗看着雾气蒙蒙的天。
月琴在床上躺了一阵子,感到有些肚饿,便爬起来准备找些吃的东西,刚打开一扇门,一股透骨的凉气便涌了进来,决堤溃坝一般的雨水自天空倾泻而下,雨点打在房上和地下的声音,仿佛正月里远远敲响的锣鼓。她正要关门,却见天空一溜火光,一个火炭般的圆球拖着个长长的尾巴向西花园落去,紧接着传来一声巨响,仿佛脚下的地和头上的房顶都在剧烈地颤抖,月琴尖叫着蹦了几蹦后,没等王炳中反应过来,便像被猫追着的老鼠一般跳上了床。
王炳中其实也看到了那颗巨大的火球,定下神来后也上了床,帮瑟缩成一团的月琴拉了被子盖上,说:“看见一个火球没?”月琴点点头,“是不是落到西边儿了?”月琴又点点头。“听响声儿那火球落的不远。”月琴还是点点头。
正说着,一股浓浓的烧硫磺味道便扑鼻而来,王炳中似乎感觉不对头,给月琴压了压被子说:“俺要不叫你,可记着别起来,听清了?”月琴仍是点头。
王炳中翻身下床,从柜橱里拿出一把油纸伞,撑起来便来到西院。
王维贵搬了那张太师椅坐在屋子中央,手里拿了那支长烟袋,叭哒叭哒地在抽。廷妮儿坐了一个小凳子,在维贵身后的桌子旁瑟缩着,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
见炳中过来,维贵向一旁斜了斜身子,怒气冲冲地说:“这大的雨,乱跑瞎撞个啥!”
“俺看见一个火球落西边院儿了,过来看看。”王维贵并不说话,将大烟袋递给身后的廷妮儿,说:“给他找身儿衣裳换上。”廷妮儿把烟袋装上递给维贵,擦着火镰点上后,便给炳中拿了一身维贵的衣裳。
父子俩个头儿差不多,只是炳中胖些,穿在身上稍有些紧。“俺去花园看看?”炳中问。王维贵叭哒叭哒地吸着大烟袋,烟袋锅里的烟叶一明一灭地忽闪着,等抽完了,在地上磕去烟锅里的灰,才慢慢地说:“不忙,天上掉块石头,地上砸个坑!该来的,撵也撵不走;该去的,拽也拽不住。等等儿再说。”言语中弥漫着底气十足的自信。
三人坐了一会儿,见雨略略地小了些,维贵说:“你去给满仓说,啥时候儿不下了啥时候儿吃饭,把大门上好,谁叫也不能开,锁住娘给拿来的点心各人分点儿,俺不叫都在各屋别乱走,也别乱说。”
到了中院后,王炳中直接到了大太太屋内,一看竟空荡荡的无人,脑袋嗡地一下便鼓涨起来,叫了两声也无人答应,转身便往外走,刚下到最后一个台阶,竟扑通一声摔了一跤,雨伞也摔出去好远。拾起雨伞进入西房,月琴坐在床上紧紧地搂着早来,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牛秋红战战兢兢地跪在门口,燃着香点着蜡,正毕恭毕敬地在磕响头。满仓在门外站着,头上顶着两条棕丝编织的布袋,雨水顺着布袋哗啦啦地向下流。
后半夜,雨越来越小了,黎明时分,房檐上嘀嘀嗒嗒的水珠也渐渐地没有了响动。
天刚泛亮,炳中父子便来到后花园,一直向西走,一路上除了雨水冲刷的沟沟坎坎和满地的树叶,并未见到什么异常,快走到坡根的时候,远远地望去,那棵枝干最大的梨树,整个儿树冠都不见了,一人余高的树桩露着白花花的茬子。走近一看,树冠落在了三丈以外,满地青生生的梨子,树冠的大半个像被火烧了一般的乌黑,梨树桩子的一边,被掀起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大坑,周围的土全是黑色,疏松的土壤泛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儿。
王维贵慢慢地围着树桩转悠了几圈,皱着眉头说:“这树叫雷劈了,劲儿不小,活这大岁数儿,还没见过这大的雷。”看了一会儿,指着被掀在一边碎了好几块的石头说:“好!好!这就叫孙猴子转世,石破天惊,地动山摇。走!”
王炳中随父亲回到了西院,维贵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安排他:“去,叫满仓给酒楼说一声儿,多弄俩好菜,搬两坛子酒,晌午好好儿贺贺!”
一家人草草地吃了早饭后,按维贵的安排就忙碌了起来,过节一般地将屋里屋外打扫了个干干净净。菜到酒齐之后,太阳已快到头顶,维贵把满仓也叫了来,开席之前,维贵和炳中让满仓带了一大坛子酒,来到花园里那个土坑前,父子俩恭恭敬敬地三鞠躬三叩首,然后将那一大坛子陈年的烧锅酒倒了进去,不一会儿,四散的酒香便浓浓地涌来,也没有了硫磺的味道。回来时,维贵找来一把锁将园门锁了。
席间,林满仓也破天荒地喝了两碗烧锅酒,话也比平日多了起来,他先向维贵夸赞一番牛秋红如何的能工巧干——这哪一碗酒里都有她的一份儿功劳;接着又褒扬一阵子雷月琴如何的心慈面善——最要紧的时候也没忘把早来搂在怀里……
满仓说着说着舌头就打不过弯儿了,王维贵倒上小半碗酒后把廷妮儿叫了来:“抿一小口儿吧,她们是驮房的梁,你就是那顶梁的柱!老人常说,精不过命,能不过天,这不是?那一个炸雷,就是咱王家好时光的开头儿!”维贵一仰脖,将小花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廷妮儿流着泪,端起碗只抿了一点点,便吭吭咔咔地咳嗽起来。
吃过饭后,大家便按维贵的安排忙了一下午,天擦黑的时候,满仓晃晃悠悠地在各院里都点上了明晃晃的红灯笼,连茅房和牲口棚都挂了一盏,四处一片通明,各院供奉天地三界的神龛里,也全都点着蜡烛燃着香火,过新年一样的气氛。
吃过晚饭后,炳中和两个媳妇儿在月琴的屋内叠着纸元宝,早来在一旁裁纸人儿,临近半夜的时候,秋红从月琴怀里接过已经睡了的早来,说:“俺看够使了,恁俩早点儿睡吧,赶明儿还有事儿呢!”
望着秋红颤巍巍的背影,月琴竟钻入炳中的怀里哭了起来:“不知道她是恁好的一个人儿,都怨你,整天叫驴似的横踢腾,弄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说着说着,竟一口咬住了他的肚皮,他一把抱起月琴边走边说:“哎哟,祖奶奶,都怨俺,都怨俺!”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一家人都来到花园里的那个土坑边,坑边放了两个硕大的八仙桌,桌上放了天地三界的牌位,炳中一家和满仓找来的五六个帮工一字排开,八荤七素的盘子齐齐整整摆着,秋红恭恭敬敬地点上蜡、插上香,一群人肃肃穆穆地站立着,明晃晃的太阳从婆娑的树影间挤挤撞撞地涌了来,瓦蓝瓦蓝的天空格外的幽深高远,澄明透亮如水洗过一般。
三眼枪②放过三通九响之后,维贵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鞭炮和两响便一齐轰鸣起来。满仓看着那只摆在方桌上的羊头,那个不死的眼令他老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屁股后跟着,于是掂了那只大镐挤到了前边。
王维贵拜完之后,拿了他那只龙头拐棍儿向坑内一指,扯开嗓子喊:“开——挖——”声音沉闷而有力,似乎迸散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满仓早已脱掉了上衣,在两只手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后,就将那把宽大厚重的大镐抡向天空,大铁镐在头顶划过一道美丽的圆弧后,迅猛地扎入泥土中。
廷妮儿走向一边,悄悄地问维贵:“做啥呦,整恁大动静儿?”维贵拧着眉头乜斜着天空,说:“打井!老天爷给找好了地方儿画好了圈儿,不领情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