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赵家河它的夜合欢 (3)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07-09 16:08:41

那女人上了几层台阶便喘得厉害,剧烈的咳嗽把脸憋胀得生猪肝一般颜色,老大这才想起来,赵世喜不想留在后面,是不愿意和杨旗旗在一起,他怕传染了肺病。一家人很早便和旗旗分开了碗筷。

魏老大和杨旗旗三步一歇五步一挪地到了寺门口的时候,早有两个尼僧在那里等候着,一个接了老大的包裹,一个搀住旗旗。自进门的天王殿开始,大雄宝殿、观音殿、药师殿……杨旗旗见佛便拜,拜完之后竟没有了太多的咳嗽,嗓子中开始哧啦哧啦地如拉风箱一般响了起来,原本白苍苍的脸竟像三月的桃花一般的粉艳。两个小尼僧待旗旗休息一会儿后,便将她搀到观音殿里,拜过以后,就在一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老大和世喜站在门外远远地等候。

不一会儿工夫儿,又过来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尼僧,半闭着眼,手执木鱼,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梆梆梆地敲着。世喜倒背着手慢慢地向两个尼僧走去,待快走近跟前时,忽然伸出一支手要去摸那尼僧的脸,尼僧像是早有防备似的,拿着敲木鱼的木棒,闪电一般地敲向世喜的手背,虽未听见声响,但世喜竟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拚命地将手掌甩动着,还不住地用嘴去吹。

老大怕世喜难堪,便顺着观音殿慢慢地向前面的大雄宝殿而来。进门儿后,他恭恭敬敬地对着佛陀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抖抖地爬起,虔诚而恭敬地望着左手下垂右手屈臂上伸的佛祖,好像自己渺小得如地上爬着的蚂蚁。

望着佛祖那宽大的手掌,他真有一种落泪的冲动,他的那份儿心情,就好似狂风暴雨中的一只小鸡,终于找寻到了老母鸡的翅膀。一种按捺不住的强烈祈求从心中慢慢地升起后,手抖抖地拿起香案上的木槌儿,又抖抖地敲向那个水桶般粗细的钵盂。

俗语说“穷算卦,富烧香”。老大平日很少到寺中来,不是因为其他,却是羞于不能为佛祖添上丁点儿的灯油,因此也不懂寺里规矩。那钵盂随着老大那一下不太重的敲击,竟宏钟一般当地一下震响起来,嗡嗡嗡的颤音在大雄宝殿中久久不散。

他站在那里还在发怔,佛祖后边便走来一个双手合十的尼僧,定睛一看,原来是寺里的静心师父,到赵家化过缘的。他不知如何是好,就抖抖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纸币,放入佛祖前的钵盂中。

那还是他往村里秦姓的女人家送那布袋麦子时,赵世喜既作为奖励又作为封口的费用给他的,那两张皱皱巴巴的票子,一直叫他兴奋了好多天,也一直随身带着。

静心师父并不作声,静静地站于一旁,过了一会儿,见老大仍然不动,便指着香案上的竹签,作了个请的手势。他抖抖地双手拿起那个筒子,重新跪下,闭上眼睛唰啦啦地摇了起来,等确信一支竹签掉在地上时,才慢慢地睁开眼,静心师父弯腰捡了起来,慢慢地走向后边。

约一袋烟的工夫儿,静心师父又慢慢地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块黄绸布递与老大,老大打开一看,上面红笔写了一行字,因为不识字,便怯生生地问:“这——啥意思,师父——给解说解说?”静心师父慢条斯理地说:“禅机是不能解说的。”他指指那一行字又说:“俺认不得,给念念也行!”静心师父的脸上似乎划过一丝微笑,说:“记住了?——独钓寒江雪。”

魏老大忽然像拿到皇上的圣旨或自己的性命一般,心花怒放地将那块黄绸布紧紧地攥在手心,一边走还一边念着那上面的字,待确信记牢之后,又将那块绸布看了又看,折好后小心地装入口袋里。

“独钓寒江雪”,老大仍在念叨着,那句话仿佛就是他一世的希望或掌控着他的未来,他原想,像他这样的苦命,是神仙也不会眷顾的。他尽管分不清佛祖和老天爷的区别所在,但永远怀着一颗坚定不移的信念和执著,敬畏那蓝天白云之上的神明——就像一只迷惘的野兔眷恋自己的窝。大佛那缓缓伸出的手,仿佛给了他一池洗却苦难的圣水,从此之后,即使不能和王炳中、赵世喜一般神武而风光,至少可以双手掐腰,叼上他的铜烟袋,站在石碾街的北圪台儿上,风风光光地汇入到热热闹闹的人群中去了。

老大想着想着,不由得把手再伸进口袋中,摸一摸——那软绵绵的绸布还在。“独钓寒江雪”,当他再念叨一遍后,隐隐约约地就有了一种感觉——在无边的苍穹中随风飘荡的他,忽然有一个可依可靠的东西向他走来,心情便格外地激荡起来。

天王殿前长着几棵古色古香的柏树,硕壮的树干包裹着一层层的皴皮,魏老大手掌一般的生涩。听说日本人刚来的那一年,向静峦寺这边打了几炮,一发落在了寺后面的菜地里,一发便卡在这柏树上,奇怪的是两发炮弹竟一颗也没有炸响。他便围着那些树来回地看,最粗壮的那棵柏树高高的树叉中间,看上去似乎有一个干透了的大棉花桃壳一样的东西,不知究竟是不是那发炮弹,但最有说服力的,还是自日本人来了之后,却从来没有进过静峦寺。

老大正在转悠,世喜急步走了过来,说:“老大,你回去一趟,俺身上带的钱怕不够使,把俺的牛皮包提了来,就放在里间屋子的掸瓶里,快去,俺也忘了,别让谁给翻走了。”老大便捏着口袋里的黄布,急步匆匆地下山了。

魏老大甩着蒲扇一般的大脚,啪哒啪哒地往回走,心中虽有几分静心师父没有解说清楚的不悦,但看见静心师父递过黄绢时的神态——那白净面皮上分明绽出来的微微笑容,心里便像自九霄云外忽然涌出来了万丈阳光,况且,“独钓寒江雪”那几个字,虽不知究竟何意,但想来定是一句绝好的讖言,因为听来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秀美。

风轻云白天寥廓,绿野苍苍深如海。魏老大的心像经泉水洗过似的明净而畅快。

或许是因为昨晚他吃了那个小米面凉窝头的缘故,魏老大从踏入大门槛的第一脚起,肚子里就有一股气来来回回地拱着钻,他顾不了许多,先将那块黄绢布放到小屋内自己认为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看了又看地才走出那间破屋。院中并无他人,武老栓正从牲口棚里往外捣腾驴粪。

武老栓家住大坡地村的中间,有一个做手工挂面的手艺,做出的挂面匀称细腻,一根根的都是空心,煮入锅中耐火不化,吃在嘴里软绵绵绒抖抖,百吃不厌。

据说赵世喜拿了他的挂面,既不给麦子也不付钱。老栓不识字,与一般人的账目往来全凭双方的记忆,平时在邻里之间,无论拖欠时间长短,很少有人欠账不认的。偏偏遇上了世喜,一个说吃了二十斤挂面,一个说一点儿也记不清了,又没有个凭据,最后世喜便许诺给老栓三圈驴粪两清,双方再不提此事。

自从赵家锁了正南的大门后,全家的进进出出一般都走小桃的院子。这个院子里本来长着一棵夜合欢,当地人都叫绒花树。赵进财不知从哪里听说,院中的夜合欢六十年必死,树死后主人也定跟着遭难,便让人连根的刨了去。

那棵树也正几十年的树龄,巨伞一样的树冠,花开时节,一树毛绒绒的粉红色的花,远远望去像一把把粉红色的团扇,站在树下,一股淡淡的幽香便扑鼻而来,小篦子一般的叶子,一对一对的两边分开,每当夜晚来临,树叶便和花一起闭合,清晨便又一起展开——如今却可惜了那一树云一般的花朵。

刨掉那棵树后,李小桃便在院子的两边栽了几棵珍珠梅,闲来无事便不断地侍弄,如今已长得几乎和魏老大一般高的棵子,蓊蓊郁郁的一片,墨绿墨绿的叶子蕴含着不言不语的一片厚重,沉默忧郁如它的主人。

刚进门的时候,小桃坐在西墙根下的马扎子上,正给那个一身脓疮的孩子喂奶。小桃的弟弟小旦,十一二岁的样子,手里牵了一根线,一头拴了一只知了,蹦蹦跳跳地在院子里玩耍。

魏老大到世喜住的卧房里取出那只皮包,正待要走,迎面碰见进财正笑嘻嘻地过来:“哎呀呀呀,这有福之人不用忙,没福之人跑断肠。正好儿正好儿!俺正找呢,给俺!”

魏老大却紧紧地抱着不放,进财便上去夺,老大索性坐在门槛上双手抱在怀里,进财怎也掰不开那铁钳一般的大手,气得拿了两个指头的关节,连连地敲打着老大的头:“茅连石!——又臭又硬!——茅连石!”

大坡地一带,多数人家是露天的茅坑,中间横块石头跨骑上去,或者干脆蹲在一角往坑里方便,为了避免拉下的粪便溅起坑中的东西,便在平时蹲的地方斜放一块石头,方便时粪便能缓缓地落下去。那块斜放着的石头便通称茅连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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