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窑头村的一个人在窑子里玩耍,半夜多回家去,结果被炮楼里的日本兵一枪打碎了天灵盖儿,被打死的地儿离炮楼眼瞅着也有二里多三里地的样子。他就想,有次锄地,一只蝎子不知啥时候钻进鞋子里叮了一口,他最怕那东西咬,弹着拐拐用锄板拍了好几下都没有拍住,便翻过锄头来用锄把儿去戳,戳了二三十下才把那只蝎子戳死,何况拿枪打,那子弹头儿咋也没有锄把儿粗!那二三里地远远看去,人和花生豆儿都要差不多大小了,咋就一枪打中了天灵盖儿?甭说又是黑夜,难道小日本儿和牲口一样长着夜眼?
——可见那被打死的人,原是在那肮脏的窑子里沾上了邪祟。前年赵进财便从窑子里领了一个,在自家的皮店里住了几夜,没几日,那皮店便着了火,家里的那匹母马也死了,这还不算,另一匹马生的马骡儿,本应该身大力强,至如今也比那大毛驴大不了多少。魏老大一直坚信林先生说的那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
魏老大抽了两袋烟,东升的太阳已将夜合欢树映照得灿烂一片,赵世喜背了两包的东西上了车,李小桃在后边搀扶着杨旗旗。那个病歪歪的女人,一边走一边拿手绢捂着嘴不住地咳嗽,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终于等那咳嗽停止,才听清是嫌车上没有铺上坐的东西,小桃便转身去拿,那女人仍不住地嘟囔:“净是些吃材,都像小狗儿拨磨,拨拨转转,不拨不转!”
她说的小狗拨磨是穷人家的小孩子自制的一种玩具,用红胶泥摔一个泥坨子,在泥坨子上边安上一根圪针,再截一截高粱秸的外皮,高粱秸皮的两头各插一个泥蛋蛋儿,将那截高粱秸的中间放到针尖朝上的圪针②上,用手一拨便忽忽悠悠地转起来,那东西便叫小狗儿拨磨。
杨旗旗咳嗽一阵后,斜一眼牵着缰绳的老大:“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走?恁粗恁高个人,这人饰衣裳马饰鞍,狗佩铃铛跑得欢,这车也要有个妆盖,没见过谁光着屁股去街跑唻!整天净做些少屁股没墩的活儿……”
杨旗旗年轻的时候便像赵家的那台老式矿石收音机,只要眼睛睁开,就好像打开了收音机上的开关,无须用电就能连说带唱地整日呱呱。老大倒也习惯成自然,就当整日听着那不会叫的小公鸡刚学会打鸣儿,没个韵律只图个动静儿。这杨旗旗也确和那台机器一样,出了毛病后,打开开关便吱吱喳喳地响,那声音却令人难受——是想蹦又想跳的那种忍受不住的难受。
李小桃在旗旗的磨磨丢丢中铺好了车,旗旗坐上后说小桃:“你甭去了,看孩子去,有俩大老爷儿们了,又不是去打狼——打也没有,西山上的狼也早死绝了!要不咋不跑出来,把那些少心没肺的东西儿叼走他几个!”
老大坐在车辕的左边,世喜坐在右边,吆喝一声,那马便摇响脖间的铜铃,呱嗒呱嗒向西走去。
世喜平日和旗旗在一起的时候,总像肚中憋屈着一泡没有拉完的屎,皱着个眉头拉着个脸,即使心情平和的时候,你给他说了半天,也只是听到那来自鼻孔的一声哼哼,稍不愉快便摔盘子扳碗的又蹦又跳。这天也一样,坐在右车辕上的世喜,一会儿将脚跷到车杆上,一会儿又耷拉下去,一会儿面朝里,一会儿脸朝外,一副心神不定焦躁不安的模样,就像没有讨回该收的地租。
四野的庄稼蓬蓬勃勃地张扬着接地连天的千年绿,齐腰深的谷子在晨风中像忽涌忽涌的一片海,高坡低洼沟沟坎坎净是一片苍翠,置身其中,整个儿身心都会被那满眼的绿色溶化开来,一层迭一层的群山,群山顶上浮着一层袅娜的雾气,缠缠绕绕的雾像美人的一顶华丽的草帽,袅袅的云就是那根飘着的轻柔的丝带。大黑马随着呱嗒呱嗒的蹄声,有节奏地左右摇摆着浑圆的屁股,雄壮而矫健,伴着晨风中铜铃的叮叮当当,好似在绘制着一个难以描述的优美。
魏老大忽然想起李小桃的背影,那个袅娜的腰身和俊美的屁股,简直能和人响铃叮当地说话,难描难画的娇俏,仿佛在诉说着人的美和生活的美,诉说着人的风韵和自然的情怀。尽管赵世喜拿着痒痒挠儿在他的手背上敲得嘎嘎响,但那种与天和地、光和热与生俱来的暗流涌动,阎王都管不住,更不用说赵世喜,就像眼前这无边的绿海,虽然谁也不能拥抱了去,但却不能没有拥抱了去的巨大冲动——那是人类不可或缺的一种对优美风景的爱恋。
当大车走进颠颠簸簸的山石路的时候,两边的杮树和枣树便多了起来,渐渐地成行成堆连成了一片,时不时地会看见一两只野兔,两只前爪在胸前抱在一起耷拉着,半竖着身子,高扬着耳朵,还未等车到眼前,便转身遁入丛林里的草丛中,再也看不见踪影。
魏老大忽然想,坐在车里的病秧子如果换成李小桃该有多么的舒心!也没有前边的赵世喜,或让他干脆落入到路边的深沟里去,只有他和小桃两个人,他手扬着绑了七彩缨穗儿的大马鞭,风儿轻轻刮,鸟儿阵阵鸣。李小桃一脸的娇羞比火红——想摸就摸;细生生的腰像水萝卜——拿起来能吃!他手扶着大黑马妖冶的屁股,再顶着毛毛儿细雨,不冷又不热地前行。——在这无边的深沟里,在毫无人影的山路上,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一个爽心宜人的仙境,一直到死!
“吁——”赵世喜忽然叫停了黑马,他跳下车去,在路边跺了跺脚,可能是坐车坐麻了手脚,吆吆喝喝地甩了几下胳膊蹬了几蹬腿,然后解开裤子在路边尿了一泡,系上裤带便跳到地堰下边,一会儿的工夫便抱着四五个北瓜喊:“老大!老大!不长心也不长眼?快接快接!回去熬锅猪肉瓜菜,大碗来上两碗,你说舒贴不舒贴?”
赵世喜一脸欢欣鼓舞的样子,老大慢腾腾地一边过去接,一边说:“就俩瓜呗,咱家的地里也多着呢,费这劲,别人瞅见了也不好看。”世喜可能嫌怪老大不利索,着急地说:“你知道**硬了是肿了,见钱儿不拾有罪!天生的穷命鬼,你也不看看城里的一个个大老爷,哪个怕东西儿打破手?”老大接过几个后,世喜上来时又一手拿着一个,笑嘻嘻地藏在车里的褥子底下,坐上车一边拍打着手一边对老大说:“天生的穷命鬼!你也就当不了老爷,拿俩瓜还两手打颤,谁要给你送俩白光光的银锭,那还不吓死你!你又不少吃,多吃点儿菜也少放俩屁!”
来到静峦寺的大坡下边,老大将那匹大黑马拴在坡下的杨树上。赵世喜却直接背了一个包裹,头也不回地往台阶上走,老大本来想留下看车,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干啥,世喜见他不走,扭回头说:“扶太太下车,一块儿去吧,进去也烧柱儿香,说不定哪天老天爷瞌睡了,从天上给你扔下个媳妇儿来。”老大便一手搀了杨旗旗,一手背了包裹,慢慢地奔静峦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