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作者:屠格涅夫    更新时间:2013-08-01 10:15:31

“那就请便吧,”胖子回答,“早该如此。的确,您于吗找麻烦呢?那样好得多!”

“唉,得啦,得啦,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怎么一下就火呢!我只是说说嘛。”

“不,实际上”

“得啦吧,我说说着玩的嘛。好吧,就给三张半,拿你真没办法。”

“本该要四张的,我犯傻,性太急了,”胖子埋怨地说。

“那么那边,女主人那边,给六个半卢布,尼古拉?叶列梅伊奇,

粮食给六个半卢布行吧?”“已说定了,六个半。”“好吧,拍手为定,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商人张开手指拍一下

这位主任的手掌)。上帝保佑您!(商人站起身来。)尼古拉?叶列梅伊奇老爷,我这就去见女主人,我就说,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已同我谈定六个半卢布这个价了。”

“您就这样说吧,加夫里拉?安托内奇。”“那就请您收下。”

商人把一小叠票据交给了这位主任,鞠了个躬,摇了摇头,用两个手指美起帽子,耸了耸肩膀,波浪式地扭动一下腰,颇有礼貌地踩着咯吱作响的靴子走出去了。尼古拉?叶列梅伊奇走到墙边,我看到,他是在点商人交给他的票据。门口探进一个长着棕黄头发和浓密的络腮胡子的脑袋。

“怎么样啊?”那个人问,“全谈妥了吗?”“全谈妥了。”

“多少?”

胖子生气地摆了摆手,指了指我这房间。“啊,那好!',那个人说,随即就不见了。149

胖子走到桌旁坐下来,摊开帐本,取过算盘,拨动起算珠,他不是用右手的食指而是用中指去拨的,这样更显得体。

值班的小伙子进来了。“你有什么事?”

“西多尔从戈洛普尔卡来了。”

“啊!叫他进来。等一等,等一等先去看一下,那位先生怎么样了,还在睡或是醒了。”

值班的小伙子走进我这房间。我把头靠在当枕头的猎袋上,闭上眼睛。

“睡着呢,”值班的小伙子回到办事室,低声地说。胖子从牙缝里嘀咕了几句。

“好,叫西多尔进来吧,”他终于说。

我又欠起身子。进来的是个大块头的庄稼汉,三十岁上下,身体壮健,红红的脸颊,淡褐色的头发,短短的鬈胡子。他向圣像祷告了一下,向办事处主任鞠了个躬,两手拿着帽子,挺直身子。“你好,西多尔,”胖子说,一边拨着算盘。

“您好,尼古拉?叶尔梅伊奇。”“路上情况怎么样啊?”

“还好,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有一点泥泞(庄稼汉说得很慢、很轻。)

“你老婆身体好吗?”“她会怎么样啊!”庄稼汉叹了口气,一只腿向前挪一下。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把笔搁在耳朵上,擤了擤鼻涕。

“这回你来干什么呀?”他继续问,一边把方格手巾塞进口袋里。

“听说,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向我们要木匠。”“怎么,你们没有木匠还是怎么的?”

“我们哪能会没有呢,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我们那儿是林场嘛,谁都知道。眼下是大忙时节,尼古拉?叶列梅伊奇。”

“大忙时节!你们都喜欢替别人干活,不爱给自己的女主人干全是一样嘛!”

“活嘛的确都是一样,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可是”“怎么说?”

“工钱太那个”

“那有什么,瞧,你们都惯坏了。你算啦!”

“话得这么说,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总共一个礼拜的活,要拖上一个月。一会儿木料不够,一会儿又派我们上花园里去扫路。”“那有什么呢!女主人亲自吩咐的,你我有什么好说的呀。”西多尔不吭声了,两腿倒来倒去。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一边歪着头,一边专心地拨起算珠来。

“我们那边的庄稼人尼古拉?叶列梅伊奇,”西多尔终于又开口了。每个字都说得结结巴巴,“要我给大人您表表心意这儿一点小意思”(他把他那只大手伸到上衣怀里,掏出一个红花纹手巾包。)

“你干什么,你于什么,你疯了,还怎么的?”胖子急忙打断他的话。“去吧,上我家去,”他继续说,几乎把这个吃惊的庄稼人往外推去,“去问商我老婆她会请你喝茶的,我马上就来,去吧。别怕,去就是了。”

西多尔走出去。

“这个笨熊!”办事处主任朝他背后嘟哝了一句,摇摇头,又打起算盘来。

突然从外边、从台阶上响起一片喊声:“库普里亚!库聱里亚!库普里亚不好惹啦!”过不了一多会儿,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走进了办事处。他那样子像有肺病,鼻子特别长,眼睛大面呆滞,神情甚为傲慢。他穿着一件破旧的上衣,领子是棉绒的,纽扣很小。他肩上1 S1

扛着一捆柴火。有五六个仆人围着他,他们一个劲地喊着:“库普里亚!库普里亚不好惹啦!库普里亚当火头军啦,当火头军啦!”可是这个穿棉绒领上衣的人根本不去理会同伴们的起哄,而且面不改色。他步子均匀地走到炉子旁边,卸下肩上的柴火,抬起身子,从后边口袋里掏出鼻烟盒,瞪起眼睛,把掺着灰的草木樨末塞进鼻子。

这一伙吵吵嚷嚷的人进来时,胖子皱起了眉头,站起身来;但看到是怎么回事后,便微笑了,只是叫他们别嚷嚷,说隔壁房间里有个打猎的人在睡觉。

“什么样的猎人?”有两个人同声问。“是位地主。”

“啊!”

“让他们闹腾好了,”穿棉绒领外衣的人摊开双手说,“关我什么事!只要不来碰我。我是当火头军了”

“当火头军了!当火头军了!”那伙人欢欣地跟着喊说。

“是女主人下的令嘛,”他耸耸肩膀继续说,“你们等着吧还要让你们当猪倌呢。我是个裁缝,还是个好裁缝,是从莫斯科一流师傅那里学的手艺,替一些将军缝过衣服我的这套本事谁也夺不走。你们有什么好神气的呢?有什么呢?怎么呢,你们脱开老爷的权势了吗?你们只不过是吃白饭的,是懒虫。要是让我自由,我不会饿死的,我不会完蛋的;要是给了我身份证,我会好好付代役租,会让老爷们满意的。可你们会怎么样?会完蛋,会像苍蝇一样完蛋,一下就得完蛋!”

“你胡扯,”一个头发淡黄的麻脸的小伙子打断了他的话,这小伙子系着红领带,衣服的肘部已破了,“你曾经带着身份证出去闯过,可老爷就没见你交过一个子儿的代役租,你也没有替自己捞回半:勉勉强强拖着双腿回家来,从那以后只能穿一件破衣衫过日子。”

“那有什么法子呢,孔斯塔京?纳尔基济奇!”库普里扬①回答粤,“人一旦恋爱上了,这个人也就完了,毁了,待你先活到我这把牛纪,冉来对我评头论足吧。”

“你爱上的是什么人呀!瞧她那副丑模样!”“不,你可别这样说,孔斯塔京?纳尔基济奇。”“谁能相信你呢?我是见过她的;去年我在莫斯科亲眼见过的。”

“去年她确实差了点,”库普里扬说。

“听我说,先生们,”一个人用轻蔑而随便的语调说,他是一瘦高个,满脸的粉刺,鬈曲头发抹得油光光的,大概是个侍仆,“让库普里扬’阿法纳西奇给咱们唱唱他那支小曲吧。喂,唱起来吧,库晋里扬。阿法纳西奇!”

“对呀,对呀!”其他的人都附和说,“亚历山德拉真行呀!他把库普里亚给抓住了,没得说唱吧,库普里甄!好样的,亚历山德挚!(仆人们为了表示更大的亲昵,称呼男人时常常用阴性刷尾。)吲唱呀!”

“这儿不是唱歌的地方,”库普里扬强硬地回答说,这儿是主人的办事处。”

“这关您什么事?兴许你自个儿想当办事员吧!,,孔斯塔京带看粗野的笑声回答说,“准是这样!”

“一切都得听女主人的,”这可怜的人说。

“瞧,瞧,想得多美呀?瞧,多有趣呀!哈!哈!

大家都哈哈大笑了,有的人还蹦跳起来。笑得最大声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大概是一个生活在仆人中的贵族的儿子:穿着一件带青铜扣的坎肩,系着雪青色领带,那肚子已经长得圆鼓鼓的,。

“听我说,库普里亚,你得承认,”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显然也变得高兴了,和气了,洋洋得意地说,“当伙夫不怎么样吧?可能挺没有意思的吧?”

“那有什么,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库普里扬说,“的确,你如今当上了我们这里的办事处主任,不错,这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你曾经也倒运过,也住过庄稼人的小茅屋呀。”

“你给我当心点,别不识相,”胖子气急地打断他的话,“人家是同你这傻瓜开玩笑;你这傻瓜,人家肯理睬你,你得感谢才是。”“我是随便说说,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对不起”

“我也随便说说。”

门一下开了,跑进一个小厮来。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女主人要你去一下。”“谁在女主人那里?”他问这小厮。

“阿克西尼娅?尼基季什娜和一个从韦尼奥夫来的商人。”

“我马上就去。你们,伙计们,”他用诚恳的语调接着说,“你们最好同这位薪任伙夫一起离开这儿吧,说不定那德国佬跑来了,正好去告状呢。”

胖子整了整自己的头发,用那只几乎被衣袖全遮住的手捂住嘴咳嗽了一声,扣好衣扣,迈着大步上女主人那边去了。过不多会儿。这伙人和库普里亚也跟着出去了。留下来的只有我那个老相识,即那个值班的小伙子。他本来要削羽毛笔,可是坐在那里睡着了。几只苍蝇立刻利用这个大好时机围住他的嘴巴。一只蚊子停在他的脑门上,端端正正地摆开几只小腿,把自己的整个嘴慢慢地扎进他那柔软的肉里。先前那个长着棕黄头发和络腮胡子的脑袋又在门口出现了,它张望了一下,便同自己的十分丑陋的身躯一起走进办事室里来了。

“费久什卡!费久什卡!老睡大觉!”那个人说。

值班的小伙子睁开了眼睛,从椅子上站立起来。“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上女主人那儿去啦?”

“上女主人那儿去了,瓦西利-尼古拉伊奇。”“啊哈!”我心想,“原来他就是主任出纳。”主任出纳开始在房里来来去去地走着。然而,与其说他在来

回地走,不如说他在来回溜,那样子真像只猫。他穿一件后襟很窄的黑色旧燕尾服,衣服肩部直晃荡;他的一只手搁在胸前,而另一只手不断地去抓那根马毛做的又高又窄的领带,紧张地把头转来转去。他脚上穿的是一双羊皮靴子,走起路来很轻柔,没有咯吱咯吱地发响。

“今天雅古什金的一位地主来找过您,”值班的小伙子补说了一句。

“哦,找过我?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晚上去秋秋列夫家等您。他说,‘我有件事要跟瓦西利.尼古拉伊奇谈一谈,’到底什么事,他没有说,他说,‘瓦西利‘尼古拉伊奇知道的。”’

“哦!”主任出纳应了一声,走到窗口旁o

“喂,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在办事处吗?”穿堂里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一个身材高高的人跨进门来,他看起来怒气冲冲,那张脸不大端正,但表情丰富,显得很大胆,衣着十分整洁。

“他不在这JD?”他迅速地环视一下四周,问道。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到女主人那里去了,”主任出纳回答说,“您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帕韦尔?安德列伊奇,您可以跟我说您要什么?”

“我要什么?您想知道我要什么吗?(主任出纳很不自然地点点头。)我要教训教训他这个大肚皮的坏蛋,这个挑拨是非的卑鄙家伙我让他挑拨挑拨看!”

帕韦尔猛地坐到椅子上。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帕韦尔?安德列伊奇?消消气您怎么不难为情呀?您烈忘了您是在说谁呢,帕韦尔?安德列伊奇!”主任出纳喃喃地说。

“在说谁呢?他当上了办事处主任,关我什么事!真是的,怎么选用这种人!简直可以说是把一头羊放进菜园子!”

“得啦,得啦,帕韦尔?安德列伊奇,得啦!别提了这些小事说它干什么呀?”

“哼,这只狡猾的狐狸,摇尾巴去了!我要等他回来,”帕韦尔气忿忿地说,拍了。“瞧,他的大驾光临了,”他向窗外一瞧,接着说,说到谁,谁就到。我们恭候着呢!”(他站起身来。)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走进办事处。他喜形于色,但一瞧见帕韦尔,便有点发窘。

“您好,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帕韦尔向他慢慢地迎上前去,别具用意地说,“您好。”

办事处主任什么也没有回答。门口出现了一个商人的脸。

“你为什么不答理我呢?”帕韦尔继续说。“不过,不:不,”他又说,“这样不是事儿;吵呀骂呀都没有用处。是呀,你最好对我说说,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你为什么老跟我过不去?为什么老要毁了我?你说说看,说呀。”

“这儿不是跟您说个明白的地方,”办事处主任有些不安地回答说,“而且也不是时候。不过,说实话,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您凭什么说我要毁了您或者老跟您过不去呢?再说啦,我怎么能够让您过不去呢?您又不是这办事处的人。”

“那还用说,”帕韦尔回答说,“要是那样就更糟了。可是您为什么装蒜呢,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反正您明白我的意思。”“不,我不明白。”

“不,您明白。”

”不,对上帝发誓,我不明白。”

“还对上帝发誓呢!既然是这样,那您说说,您怕不怕上帝!您为什么不让那位可怜的姑娘有条活路呢?您想让她怎么样?”

“您说的是谁呢,帕韦尔?安德列伊奇?”胖子故作惊讶地问。“怪啦!不知道,真的吗?我说的是塔季雅娜。您怕上帝吧为什么要报复呢?您得顾点脸面:您是个有家室的人,您的孩子都长得有我这般高了,我也是个人嘛我要结婚,我的行为堂堂正正。”

“这事凭什么怪我呢,帕韦尔?安德列伊奇?是女主人不准你们结婚:这是女主人的意思!关我什么事呢?”

“跟您不相关?您不是跟那个老妖精,那个女管家勾搭在一起吗?您没有去拨弄是非吗?嗯?您说说,你们没有无中生有地去诬陷那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吗?她不是由于你们的慈悲才从洗衣的变成刷盘子的吗?不是由于你们的慈悲她才挨打,才穿粗布衣服的吗?讲点脸面吧,讲点脸面吧,您这老家伙!没准您会得中风死的您总得向上帝作交代吧。”

“您骂吧,帕韦尔。安德列伊奇,您骂好了看您还能骂多久!”

帕韦尔一下火了。

“怎么?想威胁我?”他愤怒地说,“你以为我怕你?不,伙计,你看错人了!我有什么好怕的?我上哪儿都找得到饭吃。而你呢,可就是另一码事啦!你只能在这儿瞎混混,挑拨是非,偷偷摸摸”

“瞧你倒神气起来了,”办公室主任也按捺不住了,打断了他的话,“个庸医,不过是一个庸医,有什么屁本事!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多么了不起!屁!”

“哼,庸医,要是没有这个庸医,您这位大人早在坟墓里烂掉了我真不该把你这样的人给治好了,”他透过牙缝低声说。:

“是你把我治好的?不,你是想毒死我;你让我吃了芦荟。”办事处主任接过说。

“要是除了芦荟,没有旁的药能治你的病,那怎么办呢?”

“芦荟是医药管理部门禁用的药,”尼古拉继续说,“我还要去控告你呢。你是想害死我就是这么回事!只是上帝不答应罢了。”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