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人怎么样?”
“他是条狗,而不是人;这样的狗,找到库尔斯克都找不到。”“怎么讲?”
“希皮洛夫卡只是名义上算那个叫什么来着?片金的领地,实际上不是他在掌管,而是索夫龙在掌管。”
“真的?”
“他把那个村子当做自己的家产。周围的庄稼人都借他的债,都像雇农似的替他干活:派这个赶车,派那个干这样那样的活可把他们折磨死了。”
“他家的地好像不多吧?”
“不多?光在赫雷诺夫就租了八十俄亩地,在我们这儿也租了一百二十俄亩地;另外还有整片的一百五十俄亩。他不光是经营土地,还买卖马匹、牲口、柏油、奶酪、大麻,贩卖这个那个的这家伙脑瓜灵,太灵了,所以他发了,这个鬼!更可恨的是,他太霸道了。他是野兽,哪儿是人呢;可以说,是一条狗,一条恶狗,道道地地的恶狗。”
“那他们为什么不去控告他呢?”
“瞎!老爷才不去管呢!只要不欠他的租,他还去管什么?,,他沉默了不大一会儿,接着说,“哼,你去试试,告他一下。不行呀,他会把你”
我想起了安季普的事,我对他讲了讲我所看到的情形。
“哼,”安帕季斯特说,“这一下他就要吃了他;把他整个都吃了。这一会儿村长准把他揍个半死。多倒霉呀,这可怜的人!他干吗受这份罪呀他在村大会上跟他,跟总管顶过嘴,显然是忍不下去了这事有什么了不得的!可是他就狠狠地折磨起他.折磨起安季普。现在可就要把他吃哕。他就是这样一条狗,一条恶狗上帝原谅我这张破嘴吧。他知道什么人容易欺侮。有些老头有点钱,家里人多,他这秃鬼就不敢去碰。可是对安季普这样的就会胡来了。所以安季普的儿子没有轮到就被他送去当兵,这是一个蛮不讲理的混蛋,一条恶狗,上帝原谅我这张破嘴吧。我们前去打猎了。
一八四七年七月
于萨尔茨勃伦西
那是秋天里遇上的事。我扛着猎枪在野外已逛了好几个小时,若不是下着凄冷的漾漾细雨,我也许在傍晚之前也不会回到库尔斯克大路旁有我的马车等着我的那家旅店去的。那细雨从一大早就下开了,像老处女似地叨叨没完、毫不怜惜地纠缠着我,终于逼得我只好就近找一个哪怕可暂时避避雨的地方。我正在思量朝哪个方向走,我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一个搭在豌豆田旁边的低矮的窝棚。我就向那窝棚走去,往棚檐卞一瞧,看到了一个衰弱不堪的老头,他那模样使我一下想起了鲁宾逊在荒岛的一个洞穴里所看到的那只垂死的山羊。那老头蹲在地上,眯着昏沉沉的小眼睛,像兔子似地慌忙而又小心地(这可怜的老头牙齿全掉光了)咀嚼着又干又硬的豌豆粒,不断地让它在嘴里翻来倒去。他全神贯注地咀嚼着,以至没有发觉我的到来。
“老大爷,喂,老大爷!”我招呼说。
他停止了咀嚼,高高地扬起眉头,使劲睁开眼睛。“什么事?”他口齿不清地说,声音沙哑。
“这一带哪儿有村子?”我问。
老头又咀嚼起来。他听不清我说的话。我更大声地又问了一遍。
“村子?你有什么事?”“想去避避雨。”
“什么?”“避避雨。”“哦!(他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那你呀,就这样走,”他一下
说起话来,胡乱地摆动着手,“这样吧你就顺着林子边走,走过孝以后,那边就有一条路;你别走那条路,要一直往右走,一直往亨,一直往右那边有个阿纳涅沃村。要不然就到西托夫卡”
我好不容易才听明白老头的话。他那胡子妨碍他说话,他那舌头也不大听使唤。
“你是哪儿的人?”我问他。“什么?”
“是哪儿人呀,你?”“阿纳涅沃村的。”“你在这儿干什么呀?”
“什么?”
“你干什么呀,在这儿?”“在这儿看守。”
“你看守什么呀?”
“豌豆。”
我忍不住哈哈笑了。
“得了吧,你多少岁数啦?”“天钾道呢。”
“你眼力大概不好吧?”
“不好。常常什么也听不见”“请问,那怎么让你当看守呢?”“这上头的人才知道。”
“上头的人!”我一边想着,不无怜悯地瞧了瞧可怜的老头。他摸了摸,从怀里掏出一块硬邦邦的干面包,像小孩似地啃了起来,使劲箩起那本来已塌陷的腮帮子。一我便朝着林子那方向走去,以后向右拐,照那老头的指点.一直走,一直走,终于来到了一个大村子。村里有一座新式的,也就是带圆柱的石结构教堂,还有一座宽敞的地主住宅,也带有圆柱。透过密麻麻的雨丝,大老远便可看到一所盖着木板屋顶、耸着两个烟囱的房子,它比旁的房子高,想必是村长的住屋,我就向那个房子走去,希望他家里有茶炊、茶、糖和不很酸的鲜奶油。我的狗哆嗦了一下,陪我登上了台阶,进入穿堂,推开门一看,里面不是摆着一般农家的陈设,而是摆有几张堆着文书的桌子、两个红色柜子、溅满墨水的墨水瓶、笨重的锡制吸水沙盒、长长的羽毛笔等等。其中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长着一张浮肿的病态的脸,一双小眼睛,额门肥胖,鬓毛浓密。他整齐地穿着一件灰色土布外套,衣领和衣襟上油光光的。
“您有什么事?”他一下翘起头问我,那样子就像一匹马被人突然抓起头来似的。
“这几是管家的住处或是”
“这儿是主人的总办事处,”他打断我的话说。“我是在这儿值班难道您没有看见牌子吗?挂着牌子呢。”
“这儿有可烘衣服的地方吗?村子里哪家有茶炊?”
“怎么会没有茶炊呢,”穿灰外套的小伙子神气地回答说,“您到季莫费神甫那儿去,或者到下房那边去,要不去找纳扎尔?塔拉瑟奇,找看家禽的阿杉拉费娜也行。”
“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你这笨蛋?你不让人睡怎么的,笨蛋!”有人在隔壁房间里说话了。
“进来了一位先生,问哪儿可以烘烘衣服?”“什么样的先生?”
“我不认识。他带着狗和猎枪。”
隔壁房间里床咯吱地响了。门开了,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的人,矮矮胖胖的,脖子粗得像公牛,眼睛鼓鼓的,腮帮滚圆,满脸油光。“您有何贵干?”他问我。
“想烘一下衣服。”
”这儿不是烘衣服的地方。”
“我不知道这儿是办事处;不过,我会付钱的…”
“兴许这儿也可以吧,”这胖子回答说,“那么请上这边来。(他带我去到另一房间,但不是他刚才从那儿出来的那一间。)您就在这儿,好不好?”
“好的给点茶和奶油行吗?”
“行,马上给送来。您先把衣服脱了,休息一下,茶过一会儿就得。”
“这是谁的田庄呀?”
“女主人叶列娜‘尼古拉耶夫娜?洛斯尼亚科娃的。”
他出去了。我打量了一下四周:我在的这房间与办事室之问隔有一道板壁,挨板壁摆着一张很大的皮面沙发;还有两张也是皮面的椅子,椅子背高高的,摆在朝马路的唯一的窗子两旁。在糊有带粉红花纹的绿壁纸的墙上挂着三大幅油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条戴蓝脖套的猎狗,并题有几个字:“这是我的欢乐”;在狗的脚边固有一条河,河的对岸有一棵松树,树下蹲着一只大得过分的兔子,竖着一只耳朵。另一幅画上画着两个老头在吃西瓜;西瓜后面远处显出一个希腊式柱廊,上题“娱乐宫”几个字。第三幅画上画有一个躺羲的半裸体女人,呈透视缩狭形,有一对红红的膝盖和肥肥的脚后踉。我的狗赶紧拼死劲钻到沙发底下,显然在那里吸了不少灰尘,所以接连大打喷嚏。我走到窗前。看见从地主住宅到办事处的路上斜铺着木板:这种预防措施是顶管用的,因为我们这一带地方都是黑土壤,加上雨水连绵,到处泥泞不堪。这座背向马路的地主宅院附近的情况,也和一般地主宅院周围的情况差不多:穿着褪色花布衫的丫头们在跑前跑后;仆人们在泥泞地里费劲地仃走,亨时停下步,心思重重地搔搔脊背;甲长的一匹拴着的马懒洋洋地摇着尾巴,高高地抬头去啃栅栏;母鸡咕咕地叫着;患痨病似的火鸡不停地相互呼喊着。有一座大概像澡堂的黑糊糊的破房子,台阶上坐着一个体格坚实的小伙子,手里拿着吉他,颇有激情地唱着一首有名的情歌:
唉,我就要离开这美丽的地方,前往荒僻的遥远他乡
胖子走进我在的这间屋子。
“给您送茶来了。”他带着愉快的微笑对我说。
穿灰外套的小伙子,即那个办事室值班员,把茶炊、茶壶、垫着破茶碟的茶杯,一小罐鲜奶油和一串硬如石头的波尔霍夫面包圈摆在一张旧的牌桌上。胖子便走出去了。
“这是什么人,”我问值班的小伙子,“是管家吗?”“不是,他原先是主任出纳,现在升为办事处主任。”“难道你们没有管家吗?”
“没有。有总管,米哈拉?维库洛夫,可没有管家。”“那么有主管人吗?”
“当然有的:一个德国人,卡洛?卡雷奇-林达曼多尔;不过他不做主。”
“那你们这里谁做主呢?”“女主人自己。”
“原来是这样!那么你们办事处里的人多吗?”小伙子想了一下。
“有六个人。”
“有些什么人呀?”
“有这样~些人:首先是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主任出纳:还有彼得是办事员,彼得的兄弟伊万也是办事员,另外一个伊万也是办事员;科斯肯金?纳尔基佐夫也是办事员,还有我还没有全都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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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女主人家里仆人大概很多吧?,,“不,不算很多”
“到底有多少呢?”
“总共大约一百五十来个吧。’,我们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你的字写得很好,是吗?”我又开El问,
小伙子咧开嘴笑了笑,点点头,到办事室里拿来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这就是我写的,”他低声说,不停地微笑着。
我看到一张淡灰色的四开纸上用漂亮而粗大的笔迹写着如下的一些字:
命令
阿纳尼耶夫地主庄园总办事处
命令总管米海拉维库洛夫(第209号)
接到此令后务必从速查明,何人于昨夜醉酒并唱下流小嫱,闯入英国式花园惊忧法籍家庭教师恩热尼夫人?守夜人职责何在?守夜者系何人,竟让出现如此不规之事?命你对上述情况详加侦查,并尽快呈报本处。
办事处主任尼古拉?赫沃斯托夫
命令上盖着一个大印章,印上写的是:“阿纳尼耶夫村地主庄园总办事处印”,下方还有一个批示:“切实执行。叶列娜.洛斯尼亚科娃。”
“这是女主人亲笔批的吗?”裁问。
“当然是的,她总是亲笔批的。否则命令不能生效。”
“怎么,这命令是由你们交给总管吗?”
“不,他自己会来念的,就是说,由旁人念给他听,因为他不识字。(值班的小伙子又沉默了一会。)您认为怎么样,”他微笑着又说,“写得不错吗?”
“挺好。”
“不过不是我起的稿。科斯肯金对这个很拿手。”“怎么?你们写命令都要先起稿?”
“怎么能不起稿呢?直接写是写不整洁的。”“你拿多少钱薪水?”我问。
“三十五卢布,外加五卢布鞋补。”“你满意吗?”
“当然满意。我们这个办事处不是任何人都进得了的。说实话,我是有路子的。我的叔叔是当领班的。”
“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不过说句实话,”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我们这种人,比如说,要是在商人那里做事,那会过得更好。我们这种人在商人那里会过得更自在。昨天晚上有个从韦尼奥夫来的商人到了我们这儿,他们一名伙计就跟我这么说的好着呢,没得说,好得很。”
“商人给的薪水多些,是吗?”
“那才不呢!要是你向他讨薪水,他就会拽住你的脖子赶你走。不,在商人那里你得诚实可靠,敢担责任。他供你吃,供你喝,供你穿,供你一切。要是你称他的意,他会给得更多拿薪水干什么呀!完全用不着再说啦,商人生活简单,是俄罗斯式的,跟我们的一样:你跟他外出,他喝茶,你也喝茶;他吃什么,你也吃什么。商人怎么能比呢:商人可不像地主老爷。商人不胡来;比如他生气了,揍你几下就完事了。他不刁难人,不侮辱人跟着地主老爷可就遭罪了!什么都不称他的心:这样不好,那样不翌.竺竺他一杯水或者一些吃的,他会说,‘哟,水有臭味,哟,吃的奎西有臭味!’你拿出去,在门外站一会儿,再送进去,他会说,哦,孥在好了,哦,现在没有臭味了。’要是侍候女主人呀,对您说毛,耍主人就更难对付了!小姐就更不用提了!”
“费久什卡!”办事室里传来那胖子的喊声。
值班的小伙子敏捷地走了出去。我喝了一杯茶,躺在沙发上畦看』。我大约睡了两小时。
醒来后,我本想坐起来,然而身子懒得动;我闭上眼睛。可是没有再睡。隔壁的办事室里有人在低声谈话。我不由得倾听乏“是呀,是呀,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有一个声音说,“是这样。这不能不考虑;的确不能不咳!”(说话的人咳了一声。)
“相信我吧,加夫里拉。安托内奇,”是胖子的声音在说,?我还小知道这里的规矩吗,您想想看。”
“您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呀,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您在这儿可以说是头号人物了。可这怎么办才好呢?”我不熟悉的声音继续说,“咱们怎么个决定呢,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想听听您的,,
“拿什么决定呀,加夫里拉?安托内奇?可以说,这件事全在于您呀。看鹣您不乐意。”
“得了吧,尼古拉‘叶尔梅伊奇,您说的什么呀?我们就是做生意、做买卖的呀;我们就是来买货的嘛。可以说,尼古拉.叶尔梅伊奇,我们就是靠这个的嘛。”
“八卢布。”胖子一字一字地说。传来了叹息声。
“尼古拉叶尔梅伊奇,您要价太高了。”,
“加夫里拉安托内奇,不能再让了,苍天在上,不能再让了。”一阵沉默。
我悄悄地抬起身子,通过壁缝看了看。胖子背朝我坐着。他
的对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商人。此人有点干瘦,脸色苍白,仿佛抹了一层素油。他不断地摸着胡子,眼睛非常灵活地眨巴着,嘴唇不时地发颤。
“可以说,今年的幼苗长势棒极了,”他又说起来,“我一路都在观赏。打沃龙涅日那边起全长得棒极了,可说是头等的。”
“的确,幼苗长得不赖,”办事处主任回答说,“可是您要知道,加夫里拉?安托内奇,秋天长势好,春天收成未必高。”
“这倒是,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一切都得听上帝的;您说得完全对你们那位客人或许醒了吧。”
胖子转过身来听了一下
“没醒,还在睡。不过,也可能”他走到门口来。
“没醒,还在睡。”他重说了一遍,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喂,怎么样呀,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商人又开始说,“这个事总得有个了结吧那就这样吧,”他继续说,不停地眨着眼睛,“这两张灰的和一张白的固奉献大人,那边呢(他用头指一下主人的宅院)六个半卢布。击手为定,怎么样?”
“四张灰的。”胖子回答说。“唉。三张吧!”
“四张灰的,不要白的。”
“三张,尼古拉?叶列梅伊奇。”
“三张半,一个子儿也不能少了。”“三张,尼古拉?叶列梅伊奇。”
“别再说了,加夫里拉?安托内奇。”
“您可真不好说话,”商人喃喃地说,“这样我还不如跟女主人
去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