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成败一枝太行花 (3)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07-04 17:36:33

魏老大越想越不痛快:变成老天爷?这老天爷也不是个公平的主儿!恁赵家整日价耀武扬威呼一喝二,还不是因为那一坨牛粪!可有谁知道,一坨牛粪就让赵家屎壳螂变了知了——从此一步登了天!

老大吃完窝头后,使劲地向地下吐了两口唾沫,然后运足力气压低声音叫了声:“一坨牛粪!”那声颇具底气的怒吼和肚子里同时爆出的几个响亮,在他的小屋子里一齐消逝尽净之后,全身就涌来一股说不清的舒服,一个呼噜刚刚响起,就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据流传着的故事,赵家的发家史也的确和一坨牛粪有关。

对于祖祖辈辈的大坡地人来说,手拿一块脆生生的萝卜咸菜,咕咚咕咚地喝着大碗的稀饭,然后大嚼上一口小米面的窝头或饼子,那真的是他们世世代代不懈的想望和渴求。至于稳排大坐在八仙桌前,碗中喝汤盘中吃菜的幸福美满日子,那只是一个传说或一个遥远的希望所在,而赵家却实实在在地这般消受者。赵家的发达,在大坡地一带被一个口耳相接生生不息的故事传奇着,并在人们充满嫉妒、艳羡、幽恨和无奈的情绪中,不断地加工演绎着——但大家似乎都坚信,赵家的来龙去脉确和一坨牛粪有关,因为赵世喜的父亲就叫牛保!

赵世喜的爷爷叫赵文,父母早亡,共有弟兄两个,弟弟叫赵武。本来望子成龙的父母寄寓着一个文武双全的梦想,谁承望,长大后的文武弟兄却天悖人怨,文亦不成武亦不就。

倒也是,世代繁衍生生不息的庄稼主儿,都像挖太行山的愚公,在自己困苦难捺力所不及之时,便把那永恒的梦想移交给后来的子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仿佛在这“无穷匮也”的子孙中,定会有一条腾跃龙门的鲤鱼。“无穷匮也”的子孙被前辈们寄予的厚望,像一根凝重无限的扁担,接过那根凝重无限的扁担荷在肩头,在一生不堪重负的几顿奔波几顿劳苦之后,无可奈何地再次充满希望,把那根凝重无限的扁担移交给“无穷匮也”的曾子孙。子孙无穷匮希望也就无穷匮。

接过那根扁担的赵文,他并不知道他是曾子孙还是曾曾子孙,在他还不能移交的时候,就用一句流传千古伤怀千古的大白话,替他的曾曾曾子孙作了总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单论这一点,他的后代或许就应该对他倍加尊崇甚至感激涕零的,因为他至少是一位认真且善于总结小历史的小贤达!更何况,后来的赵文虽未挖倒那座山,但他至少挖倒了一个小土丘——他为后来的子孙们留下了一方遮风避雨的所在。

赵文处世圆滑而精明,做完亩半坡地的活后,便偷闲干些动口不动手的小勾当,像说个媒、倒腾俩烟泡之类的,划拉到手的几个小钱,虽不能保证日日吃香喝辣,却也短不了饭菜里的油盐。不想在灾荒年的时候,他不知拾着吃了些什么有毒的东西后,肚子便出奇地鼓涨起来,待产的孕妇一般,媒婆嘴和烟泡手倒腾来的那俩小钱,都又生生地送给了卖草根树皮的先生。先生很喜欢,那病却不见好。赵文个头本来不大,又加了个鼓绷绷的大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远远地一看,就像秋天里等着下籽的大肚蝈蝈儿一般。当地人管蝈蝈儿叫蚰子,所以渐渐地,大家都管赵文叫“大肚蚰子”。赵文天生的好脾气、好人缘儿,“大肚蚰子”的雅号,只要有人叫他便应,这“大肚蚰子”就流传开来。因此,人近三十也未娶妻生子。

赵文对弟弟赵武有一个简洁明了的总结:富身子穷命。话虽不好听,细想起来却有那么一点意思。赵武生就一副白面书生的好面貌,挺拔俊伟的身板儿,似一株耀人眼的钻天杨,还天生的一副好嗓子。

或许是因为天生丽质归戏子之故?赵武天生迷恋丝弦戏,而且在戏中男扮女装唱青衣,加上平时温顺腼腆本有些女儿之风,再经那么一打扮,忽闪忽闪的大眼,经过一番刻意的形象化之后,竟比一真女子还多了几分妩媚风流。怎奈时运不济,朝廷忽然禁演了丝弦,他又不善做其他的营生,整日在家里装装扮扮的生活终究抵不了吃喝,日子久了,便一日不如一日起来。终于有一天,这装扮起来的美人儿,妻子再也不愿意多看半眼,她便抱上唯一的女儿,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赵文的日子也不甚好过,整日腆着大肚子来回晃荡,后来跟着一帮山东的客商到山西飘了一段日子,回来后竟变成了一个揣骨算卦兼安坟镇宅的先生,加上天生的一副好嘴皮,头脑也灵活,大坡地村之外的三五十里,也有人时不时牵马坠镫地来请,那卦究竟灵与不灵,大坡地人并不知晓,因为也没人找他算,他也从不给算,在外边的远处,“大肚蚰子”赵文却实实在在有些或真或假的虚名。

却说有一次,湡水县的绿营兵有一位正七品官职的把总,把“大肚蚰子”请去算卦兼安宅,赵文被把总折腾了两三天,啥事都办完了就急着走人,可把总却没有给钱的意思。赵文只知道县太爷是一大官儿,也见过一些扛着洋枪的兵很是厉害,跑得再快的人几十步之外便打个跟头栽了去,这把总还是拿着大刀片儿——芝麻大的官儿也来折腾自己,也便有些瞧不上眼。由于急于要走,内心也渐渐地焦躁起来。恰好把总和太太的关系相处得不太和谐,他老怀疑太太红杏出墙,就叫赵文给夫人算一卦。

赵文来来往往地在把总家已待了几天,也见过那女人,是属于倚门唱曲、侧目窥人,掩鼻窃笑、泪眼颦眉的那种,水蛇一般的腰身,整日价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态。在赵文做完了把总原来交代的事项时,那女人就拿出一件酷似绿营兵丁穿的皮袄送给了他,意思好像是要抵顶了他几天的辛苦。

看到那脏兮兮的一件皮袄,赵文像被一群绿头苍蝇团团地围着飞,也正应了那句“有疮儿好摸,有话儿好说”的话,就整日心事连连地念叨,但把总夫人的卦却不能不算。当他攥着哼哼唧唧地从锦罗帐里伸出的一只玉手时,闭着眼睛却仍在想那件破皮袄,嘴里仍由不由地念叨:“唷?——三伏天给弄件破皮袄,干啥——养汗(汉)?”

一句话尚未说完,红罗帐里忽然又冒出一只手来,啪啪地打了赵文两个耳光,直打得他两眼发黑脑袋嗡嗡直响,赵文又急急地喊道:“哟!——动武了?说差了?不是养汗是啥?”赵文的意思是提醒夫人,你给我件皮袄没用——那是一件富人嫌脏穷人穿不出去的东西。但那偷腥猫的警觉性和防范意识,向来是无与伦比的,不等赵文继续说下去,红罗帐里又传来一声断喝:“打这王八蛋,照死里打!”顿时一顿拳脚棍棒便铺天盖地而来,赵文登时昏死过去,口中不住地流着黄汤。

把总看势不好——本来的一件小事真的要弄出人命来,真也不是个交待,索性让两个人把赵文抬了,叽叽喳喳地送到了湡水县衙。

把总的手下将赵文抬到知县衙门后便去禀报知县老爷,知县老爷正手攥一只精致的小葫芦训斥一位衙役:“这葫芦儿尚可,这叫哈儿不行!”

知县眼睛眯眯地来回审视着手中的一个小葫芦,看了一会儿后,猛然间拍下桌子就一声断喝:“生就的一个枣木橛儿,十八面儿下线砍不成个耳朵勺儿!尔等!——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知县拿的葫芦是一个专门制作的专装蝈蝈儿的葫芦。葫芦在青小的时候就用“原模”套起,随着葫芦长大,“原模”上的花纹也就印在了葫芦上,长成后取下“原模”,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花葫芦。然后从一头锯下拇指宽窄的一截作罐口,上档次一点的,就使用黄梨、紫檀、玳瑁一类雕琢打磨后作罐盖,就制成了一只精美的蝈蝈儿葫芦。

葫芦经饵茶洗过之后变得干燥而结实,内部又有天然的纹理,装上蝈蝈儿后,声音有很好的反射,也利于蝈蝈儿爬行。蝈蝈儿本是百日虫,寿命只有三个月左右,有钱的富贵人家想在严寒的冬日也能听到蝈蝈儿脆美的叫声,便有人专门在冬季里繁殖蝈蝈儿卖,在从腊月到年后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就有人能欣赏到那错季的优美。

“叫哈儿”则是经培育后的上等的蝈蝈儿,不仅叫声悠扬响亮,还可以模仿蛤蟆发出低沉、圆润而有节奏的叫声,在滴水成冰的季节里,让人闭上眼便如到了草繁水深的夏季。

受训斥的衙役见把总的人来叫,便逃命一般撅着屁股退了出去。知县老爷闭着眼睛捻着胡须听完缘由,心中忽然来了兴致:早就听说,那女人天生不是什么好鸟儿,可天下真有这么灵验的先生?便半脸神秘半脸凝重地站起身来,顺手拿起一块擦嘴的手绢,包了那葫芦坐到了大堂上。

堂下的赵文仍旧在地上蜷曲一团,从把总家到县衙,不住地从嘴里涌出大口大口腥气的黄汤来。堂上的知县老爷看着还微微地喘息着的赵文,便猛地一拍惊堂木,左右衙役便如雷般地呼声震天。赵文经过这一震,浑身一激灵,吐出最后一口黄汤之后竟醒了过来,摸摸瘪下去的肚子,忽然感到了说不清的许多舒服——只是浑身无力,支不起个头来。

知县喝道:“异端邪术,妖言惑众!揣骨算卦,污蔑良家妇女!该——当——何罪!”威武的吼声像老虎下山。

赵文本想抬起头来,只觉水桶般粗细的脑袋嗡嗡直响,浑身像坐在船上似地忽悠忽悠地摇荡。知县继续说:“念你初犯,先把我手中的东西看看——里边装着何许物件?若真的说准便可另论,若胡猜乱撞,则勿用辩驳,老爷的板子可多少天没闻到腥了,倒看看你多硬的屁股!”

两边的衙役再次地山呼雷动。赵文经这一说,勉强地抬起头,大声喊道:“老爷饶俺,才刚刚儿叫人打得不轻,又离得太远——俩眼冒金星,如何看得清?”说完便又栽下头不吭声了。

立在知县一旁的主薄急着找知县有事,也不愿看那一地腥臭的黄汤,便从知县手中接过葫芦拿到赵文跟前:“看清没有?谅你也是个骗吃骗喝的懒杂种,趁早儿去南监等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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