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成败一枝太行花 (2)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07-04 17:35:21

魏老大七八岁时随母亲讨饭到了大坡地村,本来想一路西上到山西去投亲,不想半路上娘却染上了瘟疫,母子俩住在村西南的土地庙中。开始的时候老大娘尚能喝些汤水,后来的几天竟汤水不进,整日蜷曲在庙内,口中吐着黄汤,磕破的肩膀上流着脓水,整日价迷迷糊糊时睡时醒。一日母亲忽然睁开了眼,虽然仍是斜靠着泥胎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但精神似乎好了些,她给老大说饿得慌,想吃些东西。老大拿起那把讨饭的木瓢一路小跑到了村里。

当时正是锄小苗儿的季节,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几乎都在地里,老大来来回回地转了大半天,终于讨了半瓢酸饭后,就急急忙忙地朝回跑,等他跑回庙中一看,母亲已经瞪着眼睛靠着泥胎断了气,用手一扶,扑通一声跌向一旁,嗡地一声,一群绿头苍蝇就四下飞了开来。看看母亲的肩膀,苍蝇生下的小蛆已经在一团团地蠕动。魏老大向后一仰,大叫一声便不省人事。醒来后已到了后半夜,尿了湿漉漉的一裤裆,地下还有吐出的一摊子白沫。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睡地捱到了天明。大坡地烧香的乡亲发现后,就近找了块闲地,埋葬了已快腐烂的尸体。

自此以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魏老大就在大坡地村一直没走,当时村东的赵家正是如日中天一般的光景,看魏老大为人实诚又勤谨,给一些吃剩的饭菜就能做不少的活,晚上在柴草房里一躺就过了一天。慢慢地,讨要为生的魏老大,便在赵家的客店里当起了店小二的角色。

老大人虽不大,却异常的勤快,太重的活儿虽干不了,烧水送菜劈柴喂猪,跑跑颠颠的零碎活着实做得不少,虽然尽是些轻拿轻放的营生,但轻活儿也禁不住量大,平时往往需要一个硬邦邦的劳力——算来也养得了自己。赵家也确实需要老大这样一个闲不住的人,嘴对嘴一说便留了下来——只管吃住而不计工钱。赵家的铺子转手之后,老大便在赵家专做农活,日子一久,也就如赵家的长工一般。好在老大一人吃饭全家不饿,他自己得了个温饱,赵家白拾了一个劳动力。

老大一天天地长大,家里家外的杂务活便也一天天地扛了起来,他在赵家吃了做、做了吃地循环往复,年复一年已长成了一个粗壮的小伙子,只是有个人人皆知的特点:手大、脚大、屁大、饭量大。在大坡地村,没有人知道他原本的姓名,而是随着赵家老小的呼唤,称呼为魏老大——但不一定是魏家的老大。

魏老大在王炳中家做完活,吃完饭回到赵家的时候已是黑黢黢一片。

或许是因为祖上出过衙门官员的缘故,赵家的住宅外观看起来气势较为宏大,朝南的门楼雄伟而宽阔,门口两边各有一个石狮子,七层的青石台阶,进门后是东西五间的厢房,是居住下人的地方,再往里上三层的石阶,便进入一个阔大的穿堂,前些年,穿堂内的东西两面各修了一堵墙,变为赵家的仓库。再向里,便到了赵家的主人赵世喜居住的院落。

进大门的西厢房魏老大住过一段时间,因赵家的太太嫌老大不干净,就叫他搬了出去。西厢房的后边是赵家的牲口棚,魏老大就住在牲口棚草料房旁边的小屋内。

赵世喜居住的中院和东西院各有内门相通,只是东院和中院仅一墙之隔,东西两院各开了东南门和西南门以方便出入。自从日子不太平以来,赵世喜便锁了朝南的大门,东西院的门照走,东院暂无人住,西院住着大儿子赵进财、李小桃两口子。

魏老大蹑手蹑脚地进了赵家的西南大门后,反身轻轻地关上,径直走进牲口棚旁的小屋内。不想赵家的女主人杨旗旗一直操着老大的心。刚放下锄头,她便一路咳着走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嘟囔:“这群鸡也真是,该嬎个蛋儿的时候儿嬎不了蛋儿,能嬎蛋儿的时候儿跑到别处儿野蛋儿④,许是不想活了。”老大从窗户向外看去,一个灰黄的灯笼照了一个惨白的脸。

杨旗旗前些年得了肺痨,饭吃得不多药却吃得不少,一身飘飘荡荡大家闺秀高傲的气,身板不壮脾气却不小,是个刮风摔倒都怨天的主儿。她见没人应声儿,便提高了灯笼,顺着通向牲口棚的二门往里照,颤颤着头向里边喊:“老大,老大!后晌锄的哪儿的地?”

老大低着头从小屋内走出来,听着“好野蛋儿”的骂人的话,猜想这女人肯定瞄见了他后晌的事,于是一双大手噼噼叭叭地拍打着,笑嘻嘻地说:“转了几块儿地都试了试,谷子都抽出穗儿了,地也粘,下不得锄。”

杨旗旗抖抖地放下了灯笼:“俺当你抛坡⑤了呢,后晌饭也没吃,要不就是长了本事了,挣了大钱了?拿几个大子儿来叫俺看看——可别打了俺眼!”魏老大顿觉肚子里有一股气自上而下地鼓动起来,“看看牲口去。”老大一边说,一边给牲口添草去了。

红卷毛马骡儿的石槽里早已精光,见魏老大来,便昂着头噗噗地打着喷嚏将头伸了出来,喷出的粘液溅了他一脸。老大正一肚子的没好气,顺手扬起蒲扇般的大巴掌打了过去,那牲口便猛地向后退,差点儿撞倒那头正眯着眼打盹儿的黑驴。老大添上最后一筐草,回到自己的小屋内躺下了。

小屋内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驴粪马尿的腥臊味儿,老大一边躺着,一边胡思乱想,最令他恶心的就是杨旗旗的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原本当家做主的她,经肺病一折腾,精气神儿消减了大半。近二年赵世喜似乎腰板也硬了起来,已开始不太在乎那个女人的脸色了,日日的癫狂逍遥恰如西山上掀下的一块巨石,呼啸生风而势不可挡,那女人一天天地只有忍气吞声长吁短叹的份儿。

前些日子娘家的表侄做了日本炮楼里的警备队长,似乎又壮了几分的胆气,试探着闹了一次,不想赵世喜把一对小眼睛一翻:“咋?仗凭那嘎小子儿?没听人说?警备队真受罪,光许往前冲,不许往后退,肩扛拨火棍,整天吃大粪!他也就是小坡地唱落子:顾不住,顾不住——吃糠!吃糠(谐声落子曲调的弦子声和锣声:叽的咕,叽的咕——才嘡!才嘡)!俺尿他都没空儿!”最终的结果就像刮了一场风,赵世喜反倒乘了那风,愈加地自在逍遥了。她虽然惹不得赵世喜,就携不动葫芦携把儿⑥——把一腔的怨气常常找个别人替换。

魏老大忽然想起了王家那诱人的杂面汤捞饭来——不算稠也不算太稀的杂面条儿,宽窄一样且薄厚均匀,上面飘着几朵焦黄的山韭菜花儿,豆面的香味儿热气腾腾地扑鼻而来,黄澄澄的小米捞饭不软不硬,挑一块送入口中,有一种一噙即化的感觉。廷妮儿俯首低眉,怯生生地一碗碗双手捧了过来,从未享受过如此待遇的老大,端碗时那只大手一直微微地抖动,第一碗稀里糊涂地吃下去,竟也忘了仔细品品那味儿。

或许是因为天热,王炳中一身旗袍儿的二太太月琴,连脖领下的两个蜻蜓状的盘花扣也解开了,她不知低下头来悄悄地和满仓说了句什么,那粉嫩的脖颈就一览无余地送入魏老大的眼帘,走去时那一扭一摆的屁股,勾引蝴蝶的花儿一般优美而绚烂。老大的心旌就有些摇荡,低着头去扒捞饭,有好几次把筷子竟伸到了碗外。他没敢再看第二眼,明明灭灭的满目春光,就在他的脑海里五彩缤纷了。

只剩下他和满仓的时候,满仓竟嘻嘻哈哈地用筷子敲打着他的头:“这臭小子真长大了。”本来能再吃上一碗,老大竟有些再坐不住而急于逃窜的感觉。他总共才吃了两碗,不到他平时一半的饭量。出门时满仓往他手里偷偷地塞了一个小米面窝头,当时竟看也没看,牛文英的那句“跟你一般儿大的都当了爹”的话,就一直在心头涌动,回来以后才知道手里头攥的是啥。在他看来,除了呼呼地吃下东家那半锅无论好坏的饭食之外,“当爹”便是他有生以来第二件尽善尽美且无与伦比的快事了。

老大靠着土坯墙半蜷着身子,或许吃得太快或许因窝曲着肚子,一股气从胃中嗝了出来——杂面和炝韮菜花儿的香味还在。他换了个姿势想睡,左右乱摸索了一阵,却没有摸着平时垫头的那个物件,才想起来是昨晚砸地下的老鼠用了,顺手拿起窗台上一块松动的砖垫到头下,仰面朝天地躺了下来。牛文英的那张嘻笑盈盈的脸,月琴的那个摇摇摆摆的屁股,在他的眼前闪了一遍又一遍。不长工夫儿肚中竟感到有些空荡,便把包在王炳中旧衣中的窝头翻出来一口一口地嚼——一种对赵家的不快也慢慢自心头荡漾开来。

在赵家的十余年里,老大沉默如隔壁那匹黑马,勤快像官井上的辘轳。

黑马只要上了套,便在主人的吆喝声中呱嗒呱嗒地拉,或许咬嚼草料时嘎嘣嘎嘣的脆响,才是它唯一而至高的享受。不舒服时打个喷嚏,闷极了咚咚地用蹄子敲砸两下驴圈,至多卷起上嘴片儿来上一声长嚎,那便是它最剧烈的抒情了;官井上的辘轳只要有人摇,便咣里咣当地转来转去,那个油光可鉴的辘轳把,就是它镇日无闲的终极表白。这一切正如他那双巨大的手,铁皮一样的老茧,粗壮硕大的骨节,一面是四分五裂的口,一面是条条暴起的青筋。

在老大看来,杨旗旗那一脸惨白倒也可说,最终也不过是一个死了连家谱轴也不能写上名字的娘儿们,活着的时候再厉害、再风光,做完传宗接代的那些事以后,也就干瘪为八月天气里的一根枯瓜蔓了,无可奈何地谢世之时,即使还有谁记起当年那个大北瓜的辉煌,至多也是在棺材头上给写上个歪歪扭扭的“杨氏”后,也就再回不了头了——自古便是面条儿不算饭,娘儿们不算人!

最可恨的是赵世喜,一对的小眼晴生动而灵活,一撮的山羊胡子稀稀落落,瘦削的腰身似乎总也没有个安分的时候。锄小苗儿的时候,老大的鞋底上磨穿个大洞,前面还捅出个脚指头,不小心又踏到了石头碴子上,他痛得钻心,挑出那块石头碴后,殷红的鲜血就一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进财的媳妇儿小桃给找了双进财的旧鞋,可惜老大的脚奇大,只穿进了多半个脚掌。小桃便俯下身来给他量脚,想给他做双鞋穿,不想小桃给孩子喂奶忘了系领子下边的扣子,一对蓬蓬勃勃的**羞答答地闪亮夺目,老大忍不住多瞄了两眼。

大坡地人常说,女人娶之前是金奶,娶之后是银奶,生了孩子之后那就成了狗奶,其实那有啥?没有见过狗的人,第一回见狗准喜欢!

等小桃走了一会子后,老大飘飘荡荡的魂魄还在云里雾里转悠着不愿归位,赵世喜就斜楞着眼抡起手中的痒痒挠儿,猛地敲砸他的手背。人的手背原本就骨多肉少,是最经不住敲打的,这猛然的一击,把还在发着癔症的老大敲打得直想跳起来,那边还声色俱厉地呵斥着:“摸摸裆里的东西儿长毛儿了没有?浑身尿骚味儿满嘴奶腥气,衣胞子还没沤烂呢,能当上老太爷?牵着狗进店,屙粪不多吃屎不少,本事不大心思不小,想变成老天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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