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大媳妇儿牛文英正在屋中和廷妮儿说话,便到西房月琴的屋中转了一圈——展绷绷的炕单子没有一丝的折皱,桌子上一盒香粉打开着也忘记了盖盖子。听说小坡地村有丝弦戏,他猜想月琴准是看戏去了,心中便有些不高兴,一个人走到院中的七叶树下,坐在那张摇椅上晃荡起来。
在炳中看来,月琴自到王家以来,哪样儿都好,就是对戏的迷恋让他不快,虽然关上门没人的时候,有时也愿意听她哼上几句,高兴的时候,月琴甚至手眼脚并用地给扭上几扭,但那也是两口子闹耍的秘事。
大凡哪个村有戏,只要不太远,月琴总要闹着去看上几场。散戏后,每当她哼着曲儿兴冲冲地归来时,他总是想象着在臭烘烘的人群中,她和人挤蹭着肩膀和屁股的样子,心里总像是吃了一颗大青杏。月琴要是再不断地哼哼下去,他就会低眼皱眉地一咬牙:“找靠家儿⑤去唻?骚唧唧的也不知道个丑,也没个够?”月琴就脸一红,索性又走上几个台步后,说:“情哥哥早拽住了俺的手,再过一会儿还得走,拽住哥哥亲一口,不怕臊来不怕丑,亲完哥哥还不走,再给哥哥扭一扭!”
王炳中坐在椅子上,正在暗暗咒骂那个缺乏调教的骚狐狸,忽然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林先生已站在了院子的南墙根下,灰府绸的长衫,胖墩墩的身材,笑眯眯地望着他。
炳中摆摆手,让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说:“来了?还是早了点儿,要再不来,俺这边儿正思谋着,是不是该准备俩好菜烫壶好酒……唉!按说,先生的材料儿本事,应该没得说,俺有个事儿想问你请教——好人不常在,赖人活千年,这话儿说的,应该不对,可都还这的说,究竟啥意思?”
林先生一听,这王炳中又露了原来的本性——不大不小地给找了个事儿,坐在小凳子上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晃荡了起来,想了一会儿后,便一字一句地说:“这‘常在’,不是经常在的意思,是皇宫对皇帝小妾的一个称号,比丫环强点儿,和死了没处儿埋、活着没有名的婢女差不了多少,好人自然当不得这个‘常在’——‘活千年’其实是读错了,是‘活歉年’,赖人在歉年里往往会赚大钱。”
王炳中听这么解释,似乎有些道理又似乎不太顺畅,便说:“千年就是千年,跟歉年连不上。”林先生又说:“要说,中国字的一点一横一撇一捺,这里边儿的学问大了——音调儿差不多,字却差得远;音调儿差得多,字却一个样儿,其中的考究那是罄竹难书,咱老祖宗的东西,比那些曲里拐弯儿的洋文可讲究多了,比方说,到湡水城‘麦子’叫‘麦子’,到了大坡地就叫‘麦(mie)子’,其实都是一个字儿……”
王炳中又说:“最远还是湡水县,这学问不行。”
林先生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前额浸出一片细密的汗珠后,又想了一会儿说:“看见的是青丝化飞雪,看不见的是沧海作桑田——‘丈人’古意为老者,现意指妻父;然也!承载亦淘沥、吐故而纳新乃万物之本——故它日之花可做今日之容,胡、蛮之乐能入炎黄之声,音容亦不可拘泥。然也!太行山麓历史久远,上古音之入声承载完好,它处之人听不得、道不得,此处之人改不得、舍不得。何为入声?这《玉钥匙歌诀》里就有‘入声短促急收藏’之说,像‘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仗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单听最后一个字,按大坡地的话读起来便合韵,再远些地方的人读起来便不合韵了,诗圣大作不合韵乎?非也!此乃入声演化所致……”二人正在说着话,门口早来拉了周大中的女儿山花的手,一路蹦跳着进了大院。
早来四四方方的云盘大脸,山花细眉大眼的一对酒窝儿,两个孩子宛若画中的金童玉女一般。王炳中一看便高兴起来,一手攥住一个孩子的手便拉到跟前,恰好周大中也走了过来,见林先生来了,也立在那里听着。
王炳中看到周大中,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林先生:“搬学堂的事儿定好了?”
周大中往前走两步,弯下了腰,好像要说什么,王炳中摆摆手却不让说,林先生往前挪了挪小板凳,似乎有些难为情的意思:“周掌柜都给说好了,俺看也行,这房子的赁价顶这俩孩子的学费,两清,俺一定尽力,把劲儿都使出来。”
林先生用手比画着早来和山花的时候,王炳中忽然站了起来,用手指几乎戳到了周大中的鼻子上,手指头点了几点后,又转向林先生:“先生一笔好字,给查查黄历选个好日子,把这俩孩子写了小帖儿⑥,就当俺早早儿养了儿媳妇儿,街里乡亲的也好有个说道。”
林先生一听便猛然站了起来,看看两个孩子也着实的配对,又看看炳中和大中,似乎又不太对头,结结巴巴地说:“那——行——那——真——”
没等林先生说完,王维贵在身后忽然大喝一声:“兔羔子!孙猴子当了个弼马温,又自封了个齐天大圣?猴儿里头就数你大!”原来维贵出来送周大中走,一直在通向西院的门口站着,炳中只是没有看见。
周大中经炳中这么一说,满脸红胀如紫茄一般,瞪着眼仰着头看着维贵,结结巴巴地指着还拉着手的早来和山花:“你说——这——老掌柜你说——”正说着,不想早来却笑嘻嘻地搂住山花的头,结结实实地在脸上亲了两口。
王维贵一看,忽然捂住肚子噗哧一下笑了个前仰后合,林先生紧绷的神经也一下子松弛下来,他撩起长衫,踱着方步,指指划划地吟起来:“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迨其谓之……”⑦
第二天清早,林满仓和廷妮儿便开始了东院的打扫收拾,前半晌的时候,林先生摇晃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来了,后面还跟了个小伙子,小伙子白白净净的面皮,二十郞当的年纪,高大的个子往院里一站,挺拔魁伟如王家花园里的青白杨树。林先生指指点点地叫小伙子和满仓一块儿收拾。
那几间东房原本就是住人的,没有人住后也整日地锁着大门,只是多了些尘土,一伙人边收拾边打扫,屋子里的烟尘雾瘴飞出来,飘飘荡荡地掩了半个院落。
林先生撩着长袍,一步步地随着飞扬的尘土向西墙根退,一边喊着那小伙子:“小魁,小魁!找些水来潲潲,看把人整得灰头土脑的。”小魁从东房里跑出来,把满头的灰尘扒拉了几下后,忍不住地连打了几个喷嚏。廷妮儿也跑了出来,顺手抄起墙根下的水桶往里院走,小魁跑上去赶紧接,说:“俺去,俺去。”廷妮儿一手递过水桶,一手揉着眼睛,说:“水在后院儿东房,水缸里。”
王家的院子虽说是西、中、东三全大院,但每个大院实际由两个院落组成,都是由房屋或隔墙分开来的前后两座。东院的前院原来住着长工,养着牲口,放些常用的农具等杂物,二太太月琴便住在后院,后院的东房是王家的厨房。前后院由一个带有月亮门的隔墙隔开,月琴娶过来之后,在隔墙的内外各栽了两排红帽儿、黄帽儿月季,东西房的前墙上爬满了遮阳蔽日的爬山虎。前后院各长着两棵碗口粗细的枣树。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枣树上的知了呜呜哇哇地扯着嗓子拚命地叫,林先生抹着额头的汗珠,不耐烦地喊叫:“小魁——小魁!掉水缸里了?”一边喊一边往那月亮门处走,不想月琴端着一碗挂面,红着脸从月亮门里走了出来,大眼睛冲林先生忽闪一下又点点头,就径直朝西院去了。
小魁提着满荡荡的一大桶水,一路泼洒着也走了出来,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经过林先生身旁的时候,林先生轻轻地扯了一下小魁的衣角,走到牲口棚的门口,然后装作看牲口的样子,一手弯曲在胸前,一手扶了下巴。
小魁走过来后,林先生低声说:“在里边儿干啥唻?恁大工夫儿?”
小魁抬起一只手,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没干啥,渴得慌,喝了点儿水。”
林先生两手交叉着搭在胸前,一本正经地问:“你认识她?”
小魁红着脸问:“谁?”
林先生似乎有些着急:“嗯?你倒真是个唱戏的,功夫儿没白练——穿旗袍儿露胳膊腿儿的那个!恁姑夫俺没啥能耐,可经过的见过的多了,少招惹那些不该招惹的东西!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更何况,你的小肩膀头儿,能担得动几斤几两东西儿?一旦误入歧途,悔之晚矣!晚矣!”
小魁遭林先生一顿抢白后,用手揉揉鼻子,说:“姑夫净说些啥话?就像你是俺肚里的一条蛔虫!”看着小魁一副窘迫难耐的样子,林先生拍拍小魁的后肩,又笑嘻嘻地说:“你小子那点儿能耐?晃荡一下儿就知道你想先跷哪一条腿,干活儿去!”小魁悻悻地走了。
吃过晚饭以后,天气忽然闷热起来,王炳中院中的那棵七叶树经过一天的熏烤,碧绿的叶子齐生生地耷拉着,感觉不到一丝的微风。小坡地村正唱戏,叮叮咣咣的锣鼓声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响亮而清脆,自晚饭的时候月琴便显得有些坐不住,屋内屋外中院东院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后晌烧锅酒坊的账房白锁住来报告说,作酒的大师傅嫌工钱少,卷了行李要坐上别人的马车回去,高粱和玉米也不太多了。炳中吃完饭后又和林先生说了一会子话,定好了搬学堂的日子。
送走了林先生,王炳中便要去烧锅酒坊,临走的时候,见月琴一脸的不高兴,便又转回头说:“嘴撅得拴住驴了,戏台上压着你的魂儿?去吧去吧!找个伴儿,今儿天黑没月亮儿。”向外走了半截儿,又转头回来,指着月琴的旗袍说:“把这身儿换了,那是个啥!那也叫件儿衣裳?那是个,盖着脊梁露着屁股的大裤衩儿!那是个,教好人学坏招赖人下手的风流幡!去,找件儿端端正正的换上!”旗袍是她当年来王家唱戏时,王炳中专门托人买来送她的。
王炳中走后,月琴换上薯莨纱⑧的大偏襟长衫,浅粉色的,袖口、领口、下摆及偏襟的边缘,镶滚着杏黄色的花边,长短和膝盖相平,浅绿色的胖裤儿,宽宽大大的像一个裙,大脚片蹬上一双枣红色的绣花鞋,兴高采烈地跷了几个台步后,窈窈窕窕地一扭又一摆,翩翩如花丛里的一只蝴蝶。
小坡地村在大坡地村的南边,三、四里的路,出村向南上了土地庙的缓坡,村子便近在眼前了。一路上不断的人群,搀扶着的、怀抱着的、肩背着的,提了马扎、板凳的、拿了坐墩、草片儿的,一路的欢声笑语步履匆匆。春播的庄稼已基本作弄了出来,刚耩上的谷苗正在地下拚命地向上挤拱着,再过几天就该锄头遍小苗儿了。
月琴提了个小包,里边是给父亲做的几件衣服和鞋袜,还有偷偷攒下的十多块银元。她爹抽大烟的毛病至今没有改掉,平时她接济的花销,几乎全化成了一团团蓝色的烟雾随风飘散了,身体大不如从前,人也日渐地消瘦。
月琴爹去年来王家的时候,本来的一个土鳖庄稼主儿,肩膀上又扛了个吸大烟的坏名声,王家的人总是一脸的不屑和无奈,尤其是大太太牛文英的那一张阴阳脸,嗤之以鼻的奚落和风光无限的自豪夹杂在一起,比三九天的寒风还凌厉,将月琴心头仅存的一点自尊也给扫荡得了无痕迹。自此后,月琴爹便很少来闺女家。
下了土地庙的小坡,再走上那么几步,小坡地村也就近在眼前了,月琴远远地看见小魁在路边站着,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两只脚在踢着路边的石子玩。月琴只当没有看见或并不相识,只顾一个人走到戏台子跟前。开场前的垫场戏已经演完,月琴挤在人群中左顾右盼着,慢慢地就退到了人群的后面——她的意思是让人看见自己真的来看戏了。
月琴站在稀稀落落的人群里,只看见了演员的脑袋,听那小生拖的假腔,软绵绵的像撒落一地的棉花套子,根本没有那应有的悠远和激昂,她真想放开嗓子喊上一回,忽然感觉后背被人轻轻地逮了一下,也不回头,没事人儿似地左右流连着,只到再次被逮了一下以后,过了一会儿才一步一挪地跟着一个远去的背影走出来。
天空浓黑如一盘巨大的锅底。月琴跟着前边那个哧啦哧啦地走着的黑影走向村南,路边黑乎乎的树影忽然摇动起来,随后便送来一股股令人惬意的凉飕飕的风,身后的锣鼓声已渐行渐远,她忽然有些害怕。
前边的黑影却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弯腰顺手拾起一块石头,向前边的黑影狠命地砸去。小魁终于在一个高堰边停下,等月琴慢慢地走近,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呼哧呼哧地大喘着粗气。月琴隐隐地感到胸部有一种压迫感,往后一扭头,黑乎乎的虽看不见什么,却总怀疑有一个不怀好意的人在暗地里悄悄地跟着,她一边推小魁,一边压低声音喊叫:“小魁,你疯了,干啥?小魁!给人见了可不是耍的事儿,再不松手俺恼了。”
小魁松开了手,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月琴将手里的包袱递给他:“最近去过小南沟儿没有?见过俺爹没有?”小南沟是月琴娘家,离小魁家磨盘沟五、六里的山路。
“把东西给俺爹捎去,几件儿衣裳两双鞋,还有几块儿大洋,见了俺爹给他说说,把那东西儿咬咬牙戒了,花钱不说,那东西儿毁人。”见小魁不接包袱也不开口,月琴便将那包袱放到小魁身边的土堰上坐了上去:“不愿意捎也罢,抽空儿俺自己送,就是俺家里的——也是,就是心眼儿小,疑神疑鬼的,弄不好都不开心。”
小魁胡思乱想着,月琴忽然捂着嘴呜呜了两声,第三声还没有呜出来,人就喘不过气来了。小魁猛一惊,双手攥住她的手,来回晃动着:“别哭,别哭,俺唱了下一个台口儿,就给你送回去,还不行?”见月琴仍是不住地啼哭,心里便有些害怕:“夜静了,声音儿传得远呢——给别人听见了——啊——这你又啥也不怕了,行了,行了——”
月琴忽然抽出攥在小魁手里的一只手,拼命地抡了拳头向他的脊背上砸:“没用的废物儿,有这些儿念想,早先干啥唻?狼心兔子胆,做好的饭不吃,单等别人端起了碗,你嘴里才伸出个手来,要人命也不能使这个法儿,你要早……还能有今儿?嗯——嗬嗬,哎咳——吔……”
小魁不吭也不动,老老实实地静听着那一声声的“咚咚”响,月琴却不依不饶,接连不断地只顾敲砸,嘴里还不住地喃喃:“废物!废物!专等老鸹往嘴里屙的东西儿——人世上去哪儿找条回头的路哇,老天爷——你就这的作弄人……”
也许是敲砸累了,月琴停了手之后就把头向小魁这边一歪,一缕软发就忽飘飘地在他的脖颈上抚来弄去,他仿佛闻到了一股奇花异草香,那种浓重幽郁的花草味儿即刻传遍了全身,令他忽然感到自己登时就要飘入到腾腾的五彩云雾之中了,正要贴上去动手做些什么,月琴却睁开了眼,推开他站了起来,一边用手拢着头发,一边说:“回吧,不早了。”
小魁却还在被那股香味儿激越澎湃着,伸出手又要去搂她的腰,月琴却轻轻地拿开了:“认命吧,俺公公就常说,该有的总有,该走的准走。你还是原先那样儿——雨天不带伞,晴天穿蓑衣,一辈子都干不了件儿对上卯榫的事儿。你吔——还不抵赵世喜家的牛出息!——唉!”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小魁怕冷似地浑身猛一哆嗦——月琴的那一声叹息,已悄无声息地冰封了他所有的火热。
回到小坡地村后,月琴又到戏台下转了一圈儿,心里乱纷纷的正要往回走,远远地看见小账房白锁住正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寻找什么,她几步过去一把提了锁住的一只耳朵:“早知道你个贼羔儿跟着来了,等了半天也看不见,今儿黑夜唱得不好,要不是黑天墨地的一个人害怕,早回去了!你个小羔儿说说,这半天去倒弄了点儿啥?说!要敢哄俺,把你个小羔儿做贼的事儿给说出去!”……
① 茧儿:也说茧子,原意蚕茧,多代指人所做的营生、所干的活。
② 草片儿:也叫草编儿,用玉米穗外边的软皮或麦秸梃手工编织的片状坐垫。
③ 草毗:由于长期生长根与根连在一起的大片草。
④ 厚待:一般指媳妇儿娘家及近门的本家人,因婆婆家不会慢待这些人,故称。
⑤ 靠家儿:正常夫妻关系之外的那个暗地里靠着的人。
⑥ 小帖:订婚的帖子。
⑦ 摽有梅句:想吃梅子,树上还剩七成,想摘的,找个适当的时候动手吧!想吃梅子,树上还剩三成,想摘的,现在就该动手了!想吃梅子,树上一个也没有了,速速的拿筐去地下扫吧,不给你直说你什么也不知道!
⑧ 薯莨纱:香云纱的俗称,纯天然手工制品,独产于广东,我国历史上身价最高的丝绸,制作工艺繁杂。薯莨:一种植物,汁液可用来染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