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日本人来了以后,王家便把多数地租了出去,宁可少收点儿,也图个清静保险。早先的时候,那些成色好的地都是自己耕种,交年累月的长工便用了四五个,东院的前半座院子里总是热闹非凡,可忙忙活活的一季下来,尤其是靠近日本炮楼的那一带,眼看庄稼要收割的时候,冷不防却被日本人驱赶着民伕给收拾个殆净,最后连种籽也搭了进去,“宁可让中国人吃了,也不能白白送给日本鬼子!”王维贵这样安排大儿媳牛文英。眼看那些洋鬼子一时半会儿的也走不了,文英按常年收成五分之二的地租几乎全部租了出去,留下了一些近的地块自己种些杂粮。
东院的前半座除了满仓住,再就是喂牲口和放农具杂物的仓库,后半座便是廷妮儿一人,东房是厨房,西房便是除维贵之外一家人吃饭的地方,自从二太太雷月琴搬到中院以后,廷妮儿就搬入东院月琴住的北房。她自从那年挨了日本人的一顿打后,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闹疯病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了,然而在她的记忆中,那箭一般扑向日本兵的刹那便是生命的起点,当有人问起的时候,无论做什么,她总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直起腰来,用手撩一撩额前的刘海儿,呈现出一种无与伦比的自豪和满足:“那天——俺——要是再不松手儿,要是再使点劲儿,准定抠死那王八蛋!”那个不多见的神情,好像在炫耀自己的传世杰作一般。
也的确,据那天看到的人们说,廷妮儿将鬼子的脸几乎都抓成了烂蒜!而除了“准定抠死那王八蛋”的话题,廷妮儿一般话语是不太多的。她自从正式进了王家的门,小到王家的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大到做衣做饭碾米磨面,几乎一个人全应承下来,脸也红润了许多,愉快的心情好似随着那高墙大瓦的房间一起宽敞了起来,话也添了不少,只是不提过去。因为动不动犯病的原因,就是邻里街坊,也很少和她交谈不愉快的话题。娘家婆家几年没有音讯,也不见有个找寻的人。慢慢地,廷妮儿真的融入了大坡地村,街上遇到一个同村的,互相响当当地称呼着,像毫无隔阂的一家人。这或许是因为大坡地村本来就在一个南来北往的位置,外地搬来的住户又多,大家彼此和睦从不排外的传统所致,而廷妮儿也似乎整个儿身心汇入了王家,虽然只做些粗人的活,不掌握钱财粮食等重要物什,但在王家却也走里打外的和在自家一般。
王维贵或许是因为上了些年纪的缘故,虽然平时言语不多,但执拗而顽固,他认准了的事情,几乎就成了村西高擎着的牛头垴,任你枪打炮轰也岿然不动。可是,家里的许多事情在卡壳儿的时候,但凡说通了廷妮儿,维贵那边也就八九不离十了。廷妮儿提上壶水或端碗汤面,或轻轻巧巧找寻任何一个小小的理由到西院一坐,不消一袋烟的工夫儿便会回来回你:“行咧!”地位甚至超过大太太牛文英。
尽管文英在这方面也多少有些心中的不快,但对廷妮儿的种种议论,王炳中向来是讳莫如深的,就是平常简单的一说,他也会圆睁了一双斗牛似的铜铃眼令你心惊肉跳,说深了的事情,便谁也没有敢试过,说不定会被急眼的王炳中给弄个满脸开花。外边也曾有人撺掇过维贵和廷妮儿的事,维贵竟理也没理甩手走了。
在王家的许多人看来,那本应该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却总也没有看到过什么实实在在的蹊跷。
王炳中相中月琴的时候,刚刚二十多岁的年纪,桃红柳翠的心境如六月天里的一团云,稍稍的一碰,便会撒下一片雨滴来,更何况遇到了美艳似月、风韵如歌的月琴!那边不过一个有意无意一回眸的巧笑,这边便被人轻易地掳走了七分魂魄。他对月琴的向往,就像是一片龟裂焦燥的土地,渴望那碧汪汪的一泓清水。
王炳中饿虎争食般降欺住了牛文英之后,便抱定一个誓不罢休的勇气和维贵商量。第一次商量便以维贵摔了手中正吃饭的碗而告结束。
王炳中在炕上躺了三天以后,再次怀揣着自月琴的翩翩风姿里借来的三分胆气找父亲商量,这次维贵没有摔碗——因为不在吃饭的时候,却掀翻了正在喝茶的小桌子,茶壶茶碗没有一个囫囵尸首不说,那个被掀翻的小桌子,后来也被维贵顺手扔出去老远,并且捎带着一连声的怒喝:“这英雄难骑尥蹶子驴,好汉斗不过唱戏的妻!这一字一句,字字千斤,啥狐媚子妖精给掘了天河,挡都挡不住!不要那个娘儿们就能要了你的命?”
王炳中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维贵的态度越是坚决,他心中的欲念就越发的强烈,眼前充满了月琴那一颦一笑的娇美模样,整个儿身心如在抽着羊角疯一般——命是要不了,但煎熬的程度比要命也好不到哪里去。回到屋里后,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房顶给牛文英说:“这个家还是早早儿都归了你吧,你也称心了,大家也都好过了,俺,也不想丢人现眼了,俺,也就是个光棍汉子和尚命,谁也甭管谁也甭劝,找个黄道吉日,俺也就去静峦寺剃度出家了。”
文英知道,王炳中除了在父亲维贵面前,自小到大,向来是说一不二,吓得她整晚上不敢睡觉,屁股朝外脊背靠着门扇,生怕男人半夜忽然跑到静峦寺做和尚去。
牛文英最终想到了廷妮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打发她去了维贵的住处,自己踮着一副小脚颤巍巍地跟在后边,生怕再闯出什么祸来。
廷妮儿进屋后,维贵正坐在炕沿上洗脚。廷妮儿靠着门扇,低着头,抬头想说的时候,哼唧了半天也没有挤出几个囫囵字,只听得维贵说:“有事儿?——说吔!”大概没有料到廷妮儿究竟要说的是什么事,维贵一片的和颜悦色。
“俺说了,你不急?”廷妮儿怯生生地问。“哎哟哟!你就是俺亲闺女吔,再倔的老头儿也不给自己闺女着急。——俺给你着过急?”维贵一边搓着脚丫子,一边笑呵呵地答。
“月琴的事儿,俺看中吔。”廷妮儿刚把话说完,只听咣当一声,维贵的那个洗脚盆子便忽然滚落到地下,廷妮儿双手猛地捂住头,两眼怔怔地瞪着维贵,张大了嘴却没有喊出声音来。
王维贵急忙从炕上跳下,双手抱住廷妮儿的头:“咋咧——闺女,闺女!你咋咧?俺不是耽意的,脚丫子光了,闺女,说话儿,闺女!说话儿……”那神态好似一只老母鸡乍着翅膀在护着一只受惊的鸡雏。
过了好一会儿,廷妮儿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王维贵却一迭声地摇动着怀里的那颗头,“哭出来了,好了,好了,不就那点子小事儿?行行行,想咋就咋,想咋就咋!娶月琴,行了呗?行了呗?……”
事后,文英邀功一般地向炳中作了一个哲理一般的总结汇报:咱爹是豆腐,廷妮儿就是卤水。
后来,炳中娶了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