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洼的尽头是一片荒坟,岭那边的龙降沟也是妖狐哭厉鬼笑的一个所在,沟里七零八落的一个个大牌坊依稀可见,沟的尽头是曾出过妃子的老王姓的祖坟,沟口据说还埋过一个朝廷的太监,平时一般人很少去,半夜里敲锣打鼓唱小戏说大书的事似乎也真有过。
他看看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仔细听也确是一个女子在唱,就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几步,隐约看到一个人的头顶,于是便在一块大石头后边蹲下,心里想:啥地方蹦出来这么个进口货,听腔调儿不是本地人,村里又来了戏班子?也没听说。
正在想,那女子却不唱了。石堰下接着传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王炳中便顺势在堰上坐下,和他的两个太太一样默不作声地听。“回嘛,回嘛,这地儿疹得慌哩!”女的说。“怕啥,再教大哥唱一个,再给你个好东西!”男的分明是赵世喜。“俄想走哩,明嘛,明嘛……”女的似乎有些急躁,并且一声大过一声:“又使坏,又使坏,咬你了,咬你了……不松?真咬了……喜欢?到俄家砍柴烧火,先做三年活去……”
好长一会儿听不见动静,王炳中便悄悄地探出头去,只见赵世喜正抱了那个一身红衣的女子坐在腿上,一只手搂着那个绑着红布条的头,一只手早伸到怀里,女子翘着两只脚一颤一颤,哼哼唧唧的像个蚯蚓在赵世喜腿上蠕动。
王炳中忽然想起了赵世喜家的那头花斑犍牛。
去年的秋天,场光地净的日子,儿子早来和满仓一起去坡上往家赶牛,眼看时候不早了,两个人却没有回来,炳中便去接,刚向西过了尚官井的大坡,便远远地看见了一群牛过来,前边的两头牛踢踏踢踏地跑,荡起一溜的烟尘,满仓背着早来抡着耪镢,吆吆喝喝地捶打着后边的那头牛。走近一看,原来是赵世喜家的花斑犍牛,正在追赶自家那头已怀犊的牸牛,花斑牛哩哩啦啦的一嘴黏涎,不舍不弃地一路奔跑着要向牸牛身上趴。
王炳中忽然怒气冲天,他一把夺过满仓手里的耪镢,两手攥紧镢把儿,抡圆了之后向花斑牛的两个犄角中间死命砸去,只听噗的一声,花斑牛便扑通一声倒下了,四只蹄子挺得笔直,嘴片儿向上翻,牛头向后仰,两只瞪圆了的牛眼向上翻翻着却看不见黑眼珠子,满嘴流着和了青草的白沫,浑身抽搐着。
满仓瞪着眼张着嘴,浑身颤颤着不知如何是好。趴在满仓背上的早来过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炳中扔掉耪镢抱起早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怕啥!打死活该,和它主儿家一个屌样儿,净干些**事儿。”
不想那放牛的早飞也似地叫来了赵世喜,炳中说话时赵世喜刚从坡下露头,刚才的言语听了个一清二楚,于是一边摆开打架的架势,一边吼叫着向王炳中走了过来:“才刚刚儿屙吣的啥?再嘟噜一遍俺听听,倒看看放大屁能不能使死人!”
王炳中放下儿子,不紧不慢地又抄起那把耪镢,笑眯眯地指着躺在地下的牛,对世喜说:“你跟它煮到锅里一个味儿,今儿一齐拾掇了算了,也替那些少脓没血的受气鬼们出口恶气!”
想不到的是,赵世喜登时站住,一对小眼睛看看地上浑身打颤的牛,又看看人高马大的王炳中,两只瘦削的肩膀向上耸了几耸后,心里早已凉了半截,哆哆嗦嗦地指着炳中说:“好汉还不给牛治气呢,你——你,打狗还看主人面儿呢!你——杨老歪的队伍——俺找恁③爹。”赵世喜说完,跺了跺脚扭屁股走了。
赵世喜的那头牛哆嗦了一阵子后,竟“哞——”地叫了一声,哆哆嗦嗦站起来后又扑通一声摔倒,反复了几次后,才晃晃荡荡地立稳了,又过了一会儿,醉酒一般地梗着脖子,竟趔趔趄趄地走了。满仓这才出了一口长气,说:“这牲口——就是壮,比人壮,七条命呢——真壮!真壮!”
后来赵世喜到底找了炳中的父亲王维贵,扛走了半布袋棉籽饼子。
今日,不想石堰下边的赵世喜又被他撞见,也同样干着和花斑牛一样的不顺眼勾当,心中不仅深恨不已,而且强烈渴盼那个常走街串巷的劁猪汉登时来到眼前:一个脏兮兮、笑眯眯又兴奋无比的大歪头男人,把手里招摇的红布条往腰间一掖,一双大脚死死地踏住那个绝望地干嚎着的畜生,明晃晃的小弯刀闪着亮晶晶的寒光,轻轻一挥之后,畜生双腿间两个白生生的东西登时就被挤捏出来,再一挥,两个白东西就不见了——世上从此就多了一个安稳终生的生灵。
当他的那个想法和蓝天上的白云一起飞走之后,就开始恼恨自己大清早撞见了不吉利的霉事,他思谋着,得先破破再说,于是在那块大石头后边解开腰带先撒了一泡尿,系上裤带后,抓了一大把湿漉漉的泥向堰下扔去。不曾想在他尿的时候,哗啦啦的响声早被下边的两个听见,他扔下尿泥的时候,世喜早拉着那个“红丝绸”兔子一样地跑了,王炳中只看见了两个摇摇摆摆的屁股。
他一边拍打着手上的尿泥,一边往回走,红绸女子唱的那个荡魂销骨的韵律,竟然在心头久久不散,虽然没有仔细地看那个“红丝绸”,他甚至能通过那穿胸透肺的歌声,想象出那女子的俊美模样儿,心中就忽然升起对赵世喜的许多嫉妒来。想起在花斑牛头上的那个颇为潇洒的一击,他的全部身心似乎又有些亢奋——赵世喜撅着屁股奔跑的样子,使他想起来有些好笑。他想赵世喜肯定看清了自己,那女子说不定也看到了他撒尿的雄姿,心里不免得意洋洋起来,随着涌向心头的欢快,他下定决心晚上要到西房睡。
王炳中为了抄近道儿,便从静峦寺后边经过,两个小尼僧从寺院的地里一人割了一篮青菜,正低着头快步向庙中去,看来她们要准备一日一食的斋饭。看着快步而去的两个尼僧,他忍不住大吼一声,并且兴味十足地将那个檀木拐棍儿,在头顶呼呼生风地抡了几圈,临拐过寺院的红石墙角时,他看到一个小尼僧斜着脸冲他这边啐了好几口。
不知不觉便来到村西马鞍地附近,一块一块苍黄的土地,三三两两的人们穿梭如织般地忙碌着。自从去年又买下一块后,他家的地在这里就连成一片了。远处两个人正在耩地,他一眼先认出了自家的青花骡子,那是那匹大红鬃马前年生的,是一匹十足的马骡儿。
骡子是马和驴的杂交品种,母马和公驴杂交繁育的后代叫马骡儿,一般个头儿大力气足,母驴和公马杂交的后代是驴骡儿,多数个头儿较小,力气比驴大而比马小。骡子和骡子无论如何折腾是再不能生养的,大坡地人在嘲讽某些无用的东西时总爱说:骒骡子屁股——摆设。(骒骡:母骡)
王炳中看见自己家的青花骡子,一种无比的自豪便在心中油然而生:他家和赵世喜家一样的马骡儿,自己家的却比赵家的那头骡子整整高出一头来,真是天晓得!那赵家的马骡儿怎么就变成了驴骡儿!
林满仓扶着耧,和他帮耧的是临时雇来的短工。他不时吆喝着牲口和牵牲口的短工:“唷吁——逮逮。”“唷吁”是叫牲口,“逮逮”是说短工,合起来的意思是:向左走点儿,拉紧笼头。
三条腿的木耧随着满仓的吆喝和左右摆动,咕哩咕咚地向前涌动,耧铧划出三条不深不浅的土沟,耧腿上紧挨耧铧的三个漏口,便随着摇晃将籽种均匀地撒入沟内,用麻绳拴在两条耧腿上的沉甸甸的泼拉棒④,跳舞一般地上下欢跃着,欢跃的过程中,将耧铧拌起的坷垃打碎,再将耧铧划到沟外的土重新添回沟内盖住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