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千年静峦寺苍苍有红妆(1)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07-04 17:18:12

头天晚上睡得早,王炳中一觉醒来后,悻悻地缩回了伸向一边的手,他本想抓住点儿什么,另一边早是空荡荡一片,一种无名的不快便自心头荡漾开来。

抬头看看窗外,仍然黑洞洞的一片,桌子上那高脚灯盏倒是格外的鲜亮,忽闪忽闪地散发着不尽的光辉,文英头上的银饰叮叮咚咚地脆响着,一头的乌发被脑后的纂子收拢得绷紧而平整,油灯的照耀下闪着几个明明灭灭的亮点。他本要再品味一下小蛮腰的余韵,不想大太太已像落幕的演员似地卸了妆——不到三十的年纪却永远的一副不养眼的装扮,淡蓝色的府绸偏襟大褂,褪了色的黑裤子扎住了裤口,看上去鸡腿一般。

“啥时候儿你能不去撞那破钟?”王炳中说这话的时候文英正要拉门闩,“那要等和尚死了。”文英不紧不慢地回答,“不去撞钟也行,那得先算算老天爷能不能给掉下块金元宝来。”

或许是文英没有领会炳中的意思,继续去开房门儿,他于是重新躺下:“抽空儿将那几只公鸡杀吃了算了!”文英扭回头问:“馋了?”“该干的活儿都叫撞钟的和尚干了,有恁大个活人替它打鸣儿叫更,留着还有个屁用!”牛文英翻一翻那两个不冷又不热的“月牙儿”,皱了一下眉却没有说话。

王炳中打个长长的呵欠刚要闭眼,牛文英忽然尖叫一声跑了回来,双手捂着胸口蹲在门槛里边一声不吭了,王炳中从炕上猛地一跃便跳了下来,他认为又来了抢劫的土匪或者盗贼,出门的时候,顺手抄起了门旮旯里的一柄钢叉:“谁?做啥!”“谁?想谁是谁,该谁是谁。作啥?人家唱大戏,不叫近处儿看,还不叫远处儿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答。

定睛看去,却是二太太雷月琴,在七叶树这边北房的窗台下,晃晃荡荡地坐着。“黑天墨地你一个人蹲到那儿干啥!”

“谁蹲着,俺坐着都嫌使得慌!——咋,大坡地唱戏,小坡地的人看了个不待看,小坡地唱戏,就不兴大坡地的人听听响动儿?不听白不听,听了也白听,哎哟哟哟,啥破戏,文武场倒差点儿使死,可惜,那角儿,功夫儿也忒差劲,踩不住鼓点儿也和不上弦儿,连个过门儿都走不好,砸了文武场也没用。看咱,仓七七七七——才——才——才——哐……”月琴嘴里一边“仓七七七”着,一边拿起小板凳跷着小碎步,一扭一跃地进了西房,吱吜一声关上了房门。

文英一手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说:“行!行!行!小妖精学会半夜起来圪蹴着走了,行!胆儿不小,给放了一夜的哨儿,也不怕鬼架走?行!——说来待遇也不低,黑夜睡觉有人给站岗……”(圪蹴:蹲着)

 

王炳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地踅进屋内,将那柄钢叉重新放入门旮旯里,无可奈何地在桌子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下。牛文英一边照着镜子重新篦头,一边斜着眼侧身瞄着咕嘟着嘴的炳中,心中十分不快地唠叨着:“看,惯坏了不是?老是不待见听俺说,再胡乱鼓捣下去,咱家可真要出妖精了!——开始的时候儿说你啥来?稳当点儿,稳当点儿,还不高兴,非要学那些妖精打架胡折腾,看,看,看,这回可真高兴了,这回,可教那满大街的人听西洋景吧,真是,你——你,她,除了那妖精类的,那事儿,谁能做得出来……”

王炳中挥一挥手,一扭身将一条腿跷到玫瑰椅子的扶手上:“穷叨叨个啥!当大的不正,当小的不敬,那句话儿咋说唻?——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筮婆子①下假神!”文英并不恼怒,她缓缓地扭过身来,那样子真有再摸一下炳中后脑勺儿的意思,扭捏一下竟没有伸出手来,歪着头哼了一声后,就晃晃荡荡地转身出去了。

天微微发亮的时候,王炳中洗了脸,到西房看了一下,二太太雷月琴脸朝里屁股朝外在炕上眯着,这边轻轻地叫了几声,那边气儿也不出,于是出了西房门,到东院厨房告诉正在烧火的廷妮儿照看早来,又顺手抄起那根不常用的檀木拐棍儿,气哼哼地出了门。

出了大门向南,过了尚官道口南行后西拐,便到了尚官井,井上早已有人“咣当——咣当”地摇了辘轳绞水。

尚官道和尚官井据传是明朝的一个姓尚的官员领头建造。为迎接一皇宫官员,自村西头至村子的正中央石碾街,平平整整地修出一条宽阔的官道,道路的中央全部用三尺宽丈余长尺余厚的大青石铺就,青石的两边用红石拼铺出各色图案。因大坡地一带饮用水稀缺,于是那姓尚的官员便拨专款掘出一口深井,后来接任的姓夏的官员仿照前任,又修了石碾街到村东的官道,同样在村的东南方向也掘了一口深井,当地的百姓为纪念他们,便将两条大道称为尚官道和夏官道,两口井分别称为尚官井和夏官井。

王炳中拿在手里的檀木拐棍儿一会儿拄着,一会儿又抄在手里,悠悠地踱着方步,左顾右盼地一路向西。那条黄土夹杂着石子的土路只有一驾马车的宽度,经雨水的冲刷后变得沟沟坎坎,一路向西均是慢慢的缓坡到西山根下,沿山而上转过两道弯便是静峦寺了。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扛着耧的、牵着马的、赶着驴的;提着籽种掂着锄的,身背孩子手扬鞭的……一片繁忙景象。风风火火的庄稼主儿,看到王炳中有的点头哈腰地打着招呼,有的低着头匆匆而过。对那些打着招呼的,他从鼻孔中哼两声就算是回应,点点头或扬一扬手中的拐棍儿,是作答那些心目中平时看得上眼的主儿。

当红彤彤的太阳爬过树梢,他已沿着那条被踩踏得平镜一般的山道来到了静峦寺跟前。

处于崇山峻岭之间的静峦寺始建于明代,据说是为迎接皇妃省亲而专门修建的,或许从那时开始,这静峦寺便只有比丘尼居住。寺院坐北向南,沿一溜光滑的青石台阶向上,右拐便到了山门。山门外有一大块平整开阔的大场,能盛得下十多辆四驾的马车,人站在场的边缘向下看,那垒起的石墙便有四五丈高,再往下便是幽深的山沟,沟崖上长着一片枝繁叶茂的酸枣和葛条。站在崖边上,抽烟的人如果从掏出火镰②开始,向崖下沟里抛下一块石头,等点上烟袋后才能听到石头落底传来的巨响。

山门的东西两边各有一棵银杏树,灰褐色的树皮崩满了横横竖竖的裂口,硕壮的树干两人合围般粗细,主干之上的横干向四周开放生长,以至于东西两棵的树冠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两棵树一雄一雌,每到秋末,一棵树上挂满疙疙瘩瘩的银杏果,另一棵树则是闪亮的一片秋黄。

静峦寺随坡就势而建,一直向北便一点点地增高,大殿后便是说道讲经的法堂。也许是时日尚早的缘故,偌大的法堂中只有一个人坐在蒲团上闭目听讲,从后面望去,听讲的原来是一中年女人,虽看不清眉眼却也端庄秀丽,法堂的门口三四个男子一人手里抓着一大把杏,边吃边悄声地说笑。

王炳中从寺中出来 ,忽然看见一个男人手拉着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嘻嘻哈哈地向后山上走,一扭头的工夫儿便过了寺院的山墙。那女人窈窕的风姿飘逸脱俗,头顶的阳光一般,灿烂而清爽热烈又妩媚,王炳中一激灵之后忽然精气神儿十足,猫捕鼠一般地屏声静气又穷追不舍,煞费心机地折腾了一阵子,到底也没有看清那女子究竟姓甚名谁,但看那绑在发髻上的花布条和一身火红的丝绸,也非一般人家的闺女,和她一起的那个男人,单看走路的姿态,就知道是村东的赵世喜。      

大坡地村乃至周围十乡八里,数得上的大户人家有两家,除王炳中家之外,便是村东头的赵家——赵世喜家了。他比炳中大十多岁,近四十的年纪,论同村乡亲的辈分,王炳中平时管他叫叔叔。

王炳中最看不惯的,便是赵世喜那一身滑溜溜的粉气,望着他披了一身春风的背影,真恨不得将天王殿里护法王手中的利剑借了来,咬着牙跺着脚比在他的细脖子上,然后猛地一挥,将那个自称“命犯桃花”的贱头砍向静峦寺前的深沟去。

太阳升到半空,王炳中有些饿,便准备向回返,将到老虎洼沟底,忽然听到一阵悠扬悦耳的歌声:“头一回眊你来呀,十里路途,过了一道河呀,转了个沟沟,爬了一道山呀,累了一头汗,走到你家门口,心怦怦跳呀,脸蛋蛋烧呀,第二回眊你呀……”歌声婉转而幽远,并且传递着一种如泣如诉的苍凉,直冲人的肺腑,有一种失群的小鸟呼唤同伴的那种感受。王炳中第一次听这么个调调,他忽然感觉自己是不是碰到了鬼,刚刚一想,一股凉气便从脚底直冲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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