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行无言爱你万千(2)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07-04 17:01:38

——就是这双大眼,将他一次又一次地引入一片阔深深的大海,他便像一叶小舟,随着大海的涌动飘向汹涌的浪尖,飘向瓦蓝的天空,然后再筋疲力尽地坠入谷底。有一双操持双桨的小手就慢慢地搅动那片碧蓝的海,直到再一次的波涛汹涌。小舟伴着海的呻吟,合和着浪的呼唤,幻化为水与风的激越和昂扬……

王炳中没有注意,北房里那个弯弯的“月牙儿”早就叫云给遮了去,后来竟将身边的那只软手摁到了自己的肚皮上,半眯着眼继续欣赏着那个大海一般的诱惑——那脸却红红地明亮起来,他向上一望,月朗星稀的天空中,红彤彤的一片云映亮了半边天。

大太太牛文英伴着叮当作响的银饰,一扭一扭地走向往东院去的过道:“满仓,过来!”声音里分明有些阴阳。

满仓手里提着一个草筛,身子猛地晃悠了几下,他不知道是先放回筛子,还是先到他的主人跟前去。

“做啥呢?”

“给牲口添草。”

“这早烧阴,晚烧晴,半夜烧云等不到明,看这天儿,明儿了②说不定有雨,恁②大个人咋总也干不了个派气③活儿!都知道赶明儿还得吃喝,谁也不知道早早儿计划明儿了的事儿!满仓你也是,这种地的事儿咋也不用教,也不用太高的技术,又不是叫你纳日本鞋底儿,干点儿本份的活儿不难!也叫别人能喘匀自己的那口气儿……”

牛文英说的“日本鞋底儿”的事,大坡地几乎半道街的人都知道,那既是她的一次亲身经历,时间久了,又几乎被她演绎成了一个故事:

那是牛文英去年回娘家的路上,她远远地看见一队日本兵扛着膏药旗神神乎乎地走过来,便和满仓赶紧躲到路旁的玉米地里,等那队日本兵看不到人影的时候,两个人才哆哆嗦嗦地从玉米地里爬出来。不想刚一上路,她却仍然两腿发软,怎么也爬不上马背,满仓又不好意思抱她上去,上了几次竟累得扶着膝盖乱喘气,不想这一低头,她竟像捡了块金元宝一般兴奋不止:不甚宽阔的黄土路上,明明白白地印着许多日本兵的鞋印子。

她兴奋无比地喊:“满仓,快看!”文英很是惊奇。

“不就是几个脚印儿,有啥?”满仓看过文英指的地方后,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你——你——你哟,也就能干些粗活儿!你看,这日本娘儿们纳的鞋底儿,那花儿,要多宽儿都多宽儿,要多窄都多窄!那针脚儿,一般儿大小,一般儿长短,一般儿粗细!怪不得日本人打咱们,连那日本娘儿们都恁能!”

在文英看来,她在十里八乡的女人中间,应该算作是一个心灵手巧上上等的女工了,可是,连她自己纳的鞋底,都达不到印在马路上的那种水准。

自那以后,每当文英数说别人不尽人意的行为时,这便成了一个经典的标尺——她不知道鬼子穿在脚上的,是机器压出来的胶底鞋。

满仓双手提着草筛,低着头一语不发,文英略略地斜一下头,用眼的余光扫视一眼七叶树,似乎比往常更加激动——她不仅动起了手指,头也跟着舞动的手臂一颤一颤,摇荡起来的满头铃铛哗啦啦地响:“舍不得掰开俩大眼使劲儿看看,咋也舍不得支棱起来俩大耳朵仔细听听!人家日本的娘儿们,那才叫个能!人家把闲来的工夫儿都使在了正经地方儿!”

月琴浑身索索着,两只手搓来搓去地使劲来回拧。

王炳中真想把牛文英那一大堆不凉不酸的东西抓起来再给甩回去,然后大步跑上前去,一把拧住那个娇娇俏俏的小红嘴儿扯上几扯,然后喝问一声,这④好的一个小嘴儿,你还能把多少做得说不得的事儿,都给翻出来当歌儿唱?

或许是他真的没有那点儿胆气,只是用脚使劲蹬了一下地,那把摇着的椅子便猛地向后倾斜而去,几乎要将他扣向那一边。摇椅在一个很高的角度略停顿一下后,便又猛地向回摇,和地面的红石片碾轧出呱吱呱吱的响声。

牛文英早看见了被激怒的丈夫,却也不理会,继续数落傻傻地弯腰站着的满仓:“这人也是!——戳到人前倒也恁粗恁高,就算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姿,俩眼俩耳朵总不能白长!满仓!把种儿今儿黑夜就捡好,簸簸筛筛,使点儿饱满的籽种,一个人要忙不过来,就费点儿心劲好好儿瞅瞅,找个闲着没事儿干的一齐儿做!准备好家具,赶明儿要下了透雨,立马就能上手,啥活儿都整仔细了,别总是弄的动静儿不小,籽儿又饱,墒又好,费恁大的劲儿折腾,到时候儿弄不出几根苗儿来!”牛文英似乎对自己最后的那句话很是愉快,说完后便得意洋洋地踮着一双小脚,颤悠悠地回到了北房,又咣当一声关住了房门。

月琴听了“弄了恁大动静儿”的话,拿着扇子的手就分明抖了起来,她猜想文英一定是偷听了昨晚她那“海的呻吟和浪的呼唤”了——也亏了大太太那刀子一般的快嘴,那世上能做不能看、能看不能说的,都叫她给抖落了个痛快淋漓。

“猪头肉!咱就不尿你那一壶!”王炳中一边悄悄地嘀咕,一边又去拉月琴的手,月琴却猛地一抽:“只顾自己高兴,放大屁又使不死人,真见了人家,还不是听的时候儿多,说的时候儿少——也是哎,啥时候儿叫俺也问问她,籽儿饱!墒好!她那个盐坷垃地倒腾了这些年,到底长出了几根苗儿?恁好使的一个嘴,敢是把那饱籽儿都给煮吃了?”说罢,便也气哼哼地去西房关门睡了。

王炳中一个人独自在黑暗中坐着,两只大手下意识地搓动着,摇椅也不再摇荡。

二太太月琴本来是住在东院的,但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村庄里便更加的不安宁起来,除了日本人之外,那些杀人越货的、劫财劫色的、小偷小摸的,都风起云涌般地此消彼长,鸽子岭上杨老歪的土匪,更是明火执仗地时不时光顾。为了安全,月琴便和大太太搬到了一个院子里。最不应该的是,那些不能让人看见的,却全被不该看见的一股脑儿地给看了去;不能让人听见的,也偏被那不该听的给弄了个清清楚楚。一种梦魇一般的感觉渐渐地袭遍全身,他恶狠狠地嘟囔起来:“这死**猪头肉!”

“猪头肉”是王炳中自己对牛文英的私下称呼。在他看来,“猪头肉”是对文英再精准不过的画像。她也总是一副慢悠悠的说话腔调,算计好了的每一个字听起来中规中矩,仔细想又玄机万里,县太爷坐堂一般的不凉不热,总让人思前想后的不舒服。除此之外,还有那一张毫无表象的脸,一以贯之的定格形状,就没有个生动起来的时候,再销魂掠魄的勾当,也求不来个爽心可意的应答。

平时王炳中忍无可忍之时,也嘟囔过那么几次,牛文英也总是永远的那么一句:“那又不是黄菜捞饭⑤,能大碗的捂着吃。”——那个女人正如门口的七叶树,永远蓊蓊郁郁的一片浓荫,总也见不到一片火红的灿烂。

北房和西房都已熄了灯,王炳中自觉无趣,索性顺手拿起一张凉席上房睡去了。

四周绵延的群山在夜色中只露出一片黑魖魖的轮廓,多半边月亮伴着满天星辰,悬挂在大海一般深邃的夜空,无精打采地撒下一片幽辉。三百台炮楼那边明明灭灭的光,像忽飘着的几点鬼火。

王炳中的家位于大坡地村的最西头,是整个村落的最高处,站在房顶上几乎可以眺望整个村的全貌。他那一片硕大的院落,在西部连绵起伏的群山的比衬下,交映着一片浩浩荡荡的巍峨,每当站在自己高大的房顶上,他的心中总升起一种俯视万物的气昂昂的感觉。

大坡地村位于太行山东麓的山脚下,属大山到平原的缓冲地带——西边是仰望的大山,脚下是连绵的峰峦,向东就到了沃野千里的一马平川。大坡地是周围几十里之内的第一大村庄,民国初年便有近四千人口,隶属邢州府湡水县,向北直线不超过五十华里便到邢县,向南十多里便与河南省彰德府的六安县相连,向东近百里才是湡水县城,历史上出过朝廷的秉笔太监,也出过皇宫的后妃。

自东部平原西入黄土高原,必须跨越这巍巍的太行, 自大坡地向西的通道便是其中之一。

无论西行东去还是南来北往,多数人都乐意在此壮行钢铁一般的苦旅,释放以身成仁的豪气。西行的货物和东去的特产,自然也在此囤积、中转。这便是山间商埠大坡地村由来的根本渊源。

如今的大坡地,向东十余里的路程,便是鬼子的炮楼和交通沟,向西几十里的棋盘山中,会听到八路军此起彼伏的练兵号子。其实,大坡地处于一个鬼子、八路的拉锯战地带,就像海滩边那些怪石嶙峋的潮起潮落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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