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莲(3)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9:17:49

在我妈的眼里,玉莲并不是个称职的保姆。

玉莲不会煮饭,不是把水放多了,米放少了,就是把米放多了,水放少了。如果哪天米和水都放得整好,那么饭一定是焦糊的。玉莲也不怎么会洗衣服,两只手在搓衣板上揉来揉去,只揉大面子上的,却很少关注袖口衣兜这些阴暗角落。玉莲在龙泉用的是蹲坑,不会用城里的马桶。洗马桶时只知道拿水冲一冲了事,却不知道要用竹刷子刷刷桶底。妈妈看玉莲做事,看得着急,忍不住要说叨她几句:“玉莲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呢?” 我爸听了,就扯我妈的袖子:“阿玲肯跟她就行了- 忘了先前是怎么闹的。” 我妈立时就闭了嘴。玉莲也不恼,却憨憨地笑,说:“我会做针线呢。”

玉莲没有吹牛。玉莲果真做得一手绝好的针线活。玉莲闲着的时候,就给我们纳鞋底。玉莲纳的鞋底,有时侯是回字针,有时侯是云型针,细密如黑蚁。纳完了再钉上两块防水胶皮,做了鞋子穿在脚上,竟如腾云驾雾似地温软。剩下来的布头,玉莲就拿来缝成小包,装上细沙子,和我玩丢沙包。玉莲把沙包扔得高高的,让我猜会落到哪里。我说嘴巴,就一准落到她的鼻子上。我说耳朵,就一准落到她的脑门上。

玉莲还把家里的旧毛衣都搜寻出来拆了,将毛线洗干净了放在锅里蒸平整了,晾干之后再重新织一遍。当然再织出来的就不是原先的样子了。玉莲给我爸我妈织的是青灰色的圆领衫,领边袖口下摆加一圈黑的,老实古旧里略带一丝新潮。给我哥织的是蓝白相间的海魂衫,腰下斜斜地插了两个兜。给我织的是玫瑰红的开衫,领边上缝上两个小绒球。邻居见了,都说张同志一家穿得这么漂亮,是要去拍电影哪?玉莲听了,就将嘴掩了吃吃地笑。玉莲爱笑。玉莲的笑像那个冬天街上盛行的流感,碰上谁就传给谁。

玉莲干活的时候,嘴也不闲着,不是哼歌,就是嗑瓜籽。我之所以用哼字而不是用唱字,是因为玉莲从来没有把一首歌从头到尾地唱完。玉莲的嗓子圆圆润润的找不到一道沟坎,可是玉莲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好歌手,因为玉莲永远记不住歌词。玉莲往往只开了一个头,就把后边的扔了,再去开别的头。有时她甚至能在一个调子里开出好几个头来。玉莲最爱唱的一首歌是关于一朵鲜花的。它是这样开的头:

金河岸,鲜花千万朵,

最美的有一朵。

雪山下,骏马千万匹,

最俊的有一匹。

玉莲唱来唱去,只会唱这两句。我缠着她往下唱,她就又从头唱起。于是她的歌声就像失修的唱盘一样,无休无止混混沌沌地重复往返着。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玉莲,那最美的花到底是哪一朵呢。玉莲看过了左右无人,才点着自己的鼻子说:“这朵呢。” 我便长久地纳闷着 - 我懂得人和花之间的某些共性,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玉莲不唱歌时,就磕瓜籽。玉莲磕瓜籽的样子很奇特,很少用手。玉莲抓了一大把瓜籽扔进嘴里,接下去手就完全派不上用场了,舌头便顶替上来将瓜籽一颗一颗地送到牙齿跟前。剥皮的过程是猜测出来的,看见的只是瓜籽皮井井有续地落到地上。我妈妈虽然不喜欢家里的地板上总有瓜籽皮,却因为瓜籽是玉莲自己花钱买的,也就数落几句,要玉莲常常扫地,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

玉莲在我们家一个月的工资是十块钱。可是玉莲并不像从前的那些保姆那样着急地往家寄钱。玉莲拿了工钱,先去街角的酱油店换成零票,用一条粉红色的手绢包裹起来,压在枕头底下。偶尔从里边抽出一张角票来,买一包瓜子,一瓶雪花膏之类的小东西,又将剩下的仔细地包裹回去。玉莲买完瓜籽,有时也给我买一小块麦芽糖。我拿了糖,并不能马上就吃,总要待到我爸我妈都看过了,说过:“玉莲你这么宠她做什么”,我才能开吃。当然,这样的待遇全家仅我一个,我哥哥是不够级别的。

玉莲不寄钱回去,是因为玉莲的家里并不缺钱花。玉莲在家是幺女,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玉莲的爸爸和哥哥都是木匠,一年到头有做不完的活计。玉莲家里挣钱的事情,都由男人来操心。家务琐事,又有妈和姐姐。一家的忙人养了一个闲人,所以玉莲就只会做针线活了。大凡人一闲,心思也就多了。读过高小的玉莲只在书里学到过关于城里的种种趣事,却从来没有迈出过龙泉镇一步。于是就撺弄了爹娘,让进城去当保姆。现在回想起来,玉莲关于城市生活的种种想像里,大概很早就包括了爱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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