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2)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9:10:57

礼拜五是保罗准备讲稿的时间。保罗的太太患有重病,保罗很少把工作带回家去做。这个礼拜的证道题目是“才德妇人”,参照的章节是旧约的《路得记》。保罗把零乱的手稿整理出来放在电脑旁边,等着羊阳来打字。看了看表,才四点一刻。卷起百叶窗,外边的天极白极亮,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 不是阳光,却是雪。雪花极大,肥肥软软的,扬在天上像无数碎纸片,落到地上如一床厚薄不匀的旧棉絮。车经过,一街都是倦怠的水声泥声。满街满屋的萧条里,只有窗台上那盆水仙,开得很是气盛。那是一季里开得最早的,枝叶飞扬跋扈,绿是绿黄是黄,映得一屋生辉。不像是暮冬,倒像是盛春。

羊阳是在四点半准时到的。直直地走进牧师的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保罗将屁股蹶得高高的,俯在窗台上,手里捏着一片水仙叶子闻了又闻。就咳嗽了一声,说不知道你这样喜欢花呢,早知道我就将那盆紫的也买了。黄的和紫的放在一起,最陪衬了。保罗回过头来,说:“那是因为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盆花 – 以前总要和上帝分。”羊阳说没想到做牧师的也会嫉妒上帝呢。保罗拿一根手指挡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千万别让上帝听见 – 他老人家耳朵好着呢。”两人便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羊阳坐下来,摊开手稿,开始打字。羊阳的英文虽然不怎么灵光,打字却是有经验的 – 那是从前在旅游学校读书时做暑期工训练出来的。羊阳的手指在键盘上不显山不露水地抚过,键盘就流出了一片连绵的春雨落地珠玉撞击似的声响。在这样的声响里保罗把绷了一天的神经懒散地松开,端起咖啡杯子,开始阅读晨报。晨报已经在桌子上放了一整天,如一个过了季女人,开始有了人老珠黄的陈腐气味。保罗看报纸的速度飞快,只在头版的社会新闻栏和三版的天气预报栏流览片刻,就直接跳入了体育版。进入体育版的时候,他的节奏才明显地慢了下来。保罗对体育版的兴致极广,从棒球冰球篮球到赛马体操跳水溜冰无所不及。看到激动处便将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桌子,发出一两声或是兴奋或是失望的叹息。

“你看了昨晚的花样溜冰了吗?那个瑞士小丫头,叫萝仙迪什么的,转起圈来,天哪,简直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具。” 

羊阳愧疚地笑笑,说看是看了,却是记不清名字的。保罗的脸上,就浮出些孩童般的恼恨来。“这样美丽的东西,你居然能无动于衷。你呀,你。”这种时候,羊阳便忘了保罗原来是一位牧师。

“那个路得,为什么非要和婆婆一起回乡呢?老家不是没人了吗?”羊阳从讲章里抬起头来,问保罗。

“那是因为路得敬爱上帝。”

“在别的地方难道不可以敬爱上帝吗?”

保罗的脸在变换了多种表情之后,终于固定在沉默上。他始终没有回答羊阳的这个问题。他将报纸轻轻合起,转身走进了祈祷室 – 那是他结束一天工作之前的最后一道程序。保罗的祈祷室很简单,正中是一个木制十字架,左边墙上是一幅耶稣在客西玛尼园的祷告图,右边墙上是一条草编的横幅,上面写着:“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保罗在十字架前跪下,尘世的门在他身后悄无痕迹地地关闭了。他双手紧握成一个拳头,下巴低低地垂在拳头上。从背后看起来,像是一只被猎人射伤了翅膀的大鹏鸟,也像是一头不幸落入了陷阱的羔羊。保罗的祈祷很长,也很低沉。在一叠声的“阿们”里,羊阳隐隐约约听见了路得的名字。

当然,那时羊阳并不知道,路得也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一个中国女人的名字。

她也不知道,这个叫路得的中国女人,也曾经问过同样的问题。在不同的时代。向另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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