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雁一程又一程地送完了母亲, 下了坟山, 天就傍黑了。财求公说你母女两个不如就在我家里歇了吧, 明天早上再赶回温州误不了你的事。末雁已经累得浑身没有一块不疼的地方, 的确不想赶夜车回去。却不知这老头家里干不干净, 女儿住不住得习惯。正在心里打着小九九, 老头就说本来就打算留你们两个过夜的, 屋子都找了婆姨们打扫消毒过了。非典刚过, 我们乡下人也知道害怕, 都讲点卫生了。末雁听了这话, 就不好推辞了。
老头从人群里招出一个人来, 说这是我孙子百川, 他先带你们回去洗把脸, 歇一歇, 我去菜馆端几个下酒菜回来 – 我家婆姨死的早, 没人做饭, 你们将就点。
末雁和灵灵跟在百川后头, 拖拖趿趿地走了一刻钟, 就到了财求的家。是一幢两层的砖房, 方方正正的, 外墙镶了一层白花花的马赛克, 在暮色里新得有些呲牙咧嘴。铁门上贴了一对大福娃娃, 两边的春联已经有了些风吹雨淋的痕迹, 字迹却还可辨。上联是: 一世人生有炎凉, 晨也担当暮也担当; 下联是: 丈夫遇事似山岗, 毁也端庄誉也端庄; 横批是: 稳如泰山。末雁觉得这幅春联和寻常的喜庆春联很有些不同, 就问百川这是你爷爷写的吗? 百川哼了一声, 说他知道个球, 这是汪小子的诗, 汪国真, 你知道吗? 见末雁摇头, 就笑:“不知道也好, 省得受骗。那小子专骗十七八的少男少女, 或者是思想停留在十七八的老男老女。”
末雁心想这个叫百川的男人论辈份应该叫她一声姑, 说话却完全没有拘泥礼节, 虽有几分鲁莽, 倒也叫她整个人都放松了, 跟着他无拘无束起来。灵灵从书包里掏照相机, 掏了一半又放回去了, 说一路上怎么都是这些一模一样的新房子呢? 妈妈你下乡时照片上的那些老房子, 怎么这里都没有呢?
百川开了门锁, 屋里嗖地窜出一条其丑无比的大黄狗, 一阵恶吼, 震得铁门铁窗嗡嗡地抖, 几欲将灵灵扑倒在地。百川噌地脱下一只鞋, 照着狗脸就搧:“客人来了, 你知不知道? 嚎你个嚎。”那狗挨了揍, 顿时就蔫了, 蹲在地上, 软得像一摊水。偏偏灵灵从小就养狗, 最是不怕狗的, 就往地上一坐, 将狗一搂, 两个立时就玩成了一团。
百川进了屋, 三下两下脱掉了身上的丧服, 胡乱卷成一团, 往门后一扔, 拖过一张板凳, 坐下来挤脚上的水泡。一边挤, 一边叹气:“我说信月姑婆啊, 我与你一面都没见过, 你就这么整治我。我自己的葬礼, 我都不用走这么多的路呀。”说的末雁忍不住笑了起来。
百川又转身对灵灵说:“灵灵你跟你妈坐车, 我跟我老爷子走路, 这叫阶级区分, 你懂吗?” 灵灵问什么是阶级? 百川朝末雁咧了咧嘴, 说那你得问你妈, 不过你妈也是前清的中国人了, 你也别全信她的话。你想看旧房子呀, 藻溪有的是。你要是明天不走, 我就带你去看你外婆家的老宅 – 三进的院子, 正间, 西厢, 东厢, 旧是旧了, 却全是古书上的样式呢。不过, 千万别让我们家老爷子知道。
灵灵就拿眼睛来试探末雁。末雁不说话。百川依旧在挑泡, 挑得一脚是血, 就随手扯过一张纸来擦。擦一下, 咝一声, 眉上轻轻地挂上了个结。脱了那一身的布景衣装, 只剩了一件汗衫, 就看出人的高壮来了。肩头如犁过的田垅, 一丝一绺的全是硬肉。戴了一副宽边眼镜, 目光从玻璃镜片后头穿过来, 刀片似地锐利清爽。胡子散漫地爬了一脸, 像疯长了一季的藤蔓, 虽是秋了, 却让人看上一眼就津津地冒汗。
末雁擦着额上的汗, 说灵灵我们明天一定要赶回温州的。百川终于挤完了泡, 找了几张创口贴横七竖八地贴上, 鸭蹼一样扁平的脚掌上就有了些错乱的景致。“藻溪的妙处, 你连个边都还没擦到呢。”百川的眼睛看着灵灵,话却是对末雁说的:“你要是多住几天, 你学到的就不只是怎么哭丧了。要是呆到头七, 那‘哭七’才真正有意思呢。”
末雁恍然大悟, 那个在凉亭里教她怎么哭丧的男人原来就是百川。一路四个凉亭, 她一程比一程哭得自然。刚开始时, 眼泪流过嘴角的那丝辛咸味道让她吃了一惊, 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她哭了。
汉斯, 汉斯, 我终于, 有了眼泪。她喃喃地对自己说。
待到坟山封口的那一刻, 她的眼泪就已经像使坏了的车闸, 想停都停不住了。那眼泪仿佛不是从她眼中生出的, 只是借了她的脸, 惶惶地赶路。她起先是在哭母亲的, 哭那些与命运阴差阳错擦肩而过却让妹妹毫不费心地拿走了的母爱。后来又似乎在哭自己, 哭的是自己生活河床里边那些细细碎碎石籽似的不如意。虽然是真性情的流露, 却因了开坏了那个头, 后面的一切多多少少就有了些世故的味道了。
“‘哭七’是什么东西?”灵灵追着百川问。
“总结, 评估, 鉴定, 你懂吗?”
百川见灵灵一头雾水的样子, 就甩开灵灵, 直接对末雁说:“死人下葬第七日叫‘过七’ , 那天, 就有唱鼓词的来, 在你家门前支起鼓, 唱死人的事。唱鼓词的是不请自来的, 你还不能赶他走– 他吃的就是死人这碗饭。当然, 唱的还不见得都是好事,得看你给的是什么样的赏钱, 当然, 现在叫红包。给的多, 唱的自然就是花红柳绿的好风光。那给的少的, 还有不给的, 人家就先给你点破一层皮, 无非是你们家那点鸡皮狗碎的小玩艺, 不痛不痒的, 可就让你坐不住了。懂事的, 就赶紧端茶递水, 茶杯底下悄悄把赏钱添上。遇见那不懂事的, 就渐渐进入剥皮见血的阶段了。若到了那时还不肯拔毛, 接下来唱的就是你们家公公扒灰儿媳妇偷人的事了。”
“扒灰是什么东西?” 灵灵问。
百川看了末雁一眼, 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你妈给你这中文教育, 关键的都没学好。”灵灵听出这大概不是一句好话, 也就不敢往下追问了。
“妈妈你看百川哥哥的脚指头, 和你一样呢。”
末雁凑过去看, 只见百川的小脚指头旁边, 突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圆骨, 仿佛是多长了半个指头。末雁的脚上, 也有一块这样的骨头, 从前和越明谈恋爱的时候, 越明曾经给她起过一个外号, 叫五点五, 笑的就是这半个指头。
百川就嘿嘿地笑, 说这是遗传, 我们家的人, 我爷爷, 我爸爸, 我, 都长这球玩艺, 还都在左脚。说完, 又问末雁:“你真要走? 不可惜? 那些好鼓词, 句句玑珠的, 我可没时间汇报给你听。红包你爱给不给, 有的是愿给的人, 我家老爷子就是一个。你没看出来, 我家老爷子对你妈可是一往情深哪。”
末雁听百川说话, 有时慢悠悠的, 有时急吼吼的, 慢时如闲云, 急时如疾雨, 说粗俗也不全是粗俗, 说雅致又说不上是雅致, 却有那么点小意思, 总之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便忍不住问百川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早些年杀人越货, 这些年老了, 就写诗。”
“你是诗人?” 灵灵兴奋得大叫起来:“我最喜欢读诗了, 你是我这一辈子见到的第一个诗人。”
“但愿你永远也不会见到第二个。”
“百川你别胡闹, 在国外长大的孩子都天真, 你说什么她信什么。”
百川对灵灵挤了挤眼睛, 说瞧你妈不相信我是个诗人, 咱俩得另找个机会, 背地里再切磋诗的事, 现在先别招她惹她。说得灵灵咯咯直笑, 笑得末雁越发地烦了。
“得了, 得了, 百川你赶紧趁你爷爷回来之前收拾收拾你这张嘴。你爷爷是我妈的堂兄, 你刚才说那话不是**吗?”
百川瞪了末雁一眼, 半晌, 才悠悠地说:“我看你的中文, 简直退步到负数水平了。你才需要好好收拾你那张嘴。我爷爷要和你妈有什么事, 最多也只是近亲恋爱, 国家虽然不提倡, 还不至于犯法。你要跟我有什么事, 那才叫**呢。不过, 这两样罪行你大概想犯都犯不成 - 我爷爷是我太爷爷认领的儿子,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你懂吗?”
百川的那一眼, 如同一块黏热的糍糕, 横横地飞在末雁的脸上, 让她扒也扒不下, 甩也甩不掉。突然间, 末雁就觉得自己的五官跑错了位置, 僵僵的, 竟挪移不动了。
灵灵见状抚案大笑:“妈妈你说不过百川哥哥。你那张嘴, 也只够对付我。”
末雁就是在那一刻决定留下来在藻溪过七的。她当然没有预料到, 她这一停, 就停出了一个故事的开头, 和另外一个故事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