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方(6)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34:55

小越:

今天爸爸才听说那个丧失了听力的孩子为什么会叫尼尔。尼尔姓马斯。尼尔 . 马斯这个名字其实是他母亲取了来哄哄洋人的,真正的意义只有他母亲知道。当你把这个名字用带些省略的快语速念出来的时候,就成了尼玛。尼玛是藏人常见的名字,是太阳的意思。尼尔的母亲是藏人,在青海汉藏混居的一个地区出生长大。关于她如何来到加拿大这个偏僻的小镇,相信是一个很离奇的故事,只是她还不肯告诉我。她的名字叫雪儿达娃,翻译成汉语,就是蓝色月亮的意思。一个叫月亮的母亲,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太阳,我想她对他是抱了许多希望的。只是这样的一个名字,落在这样的一个孩子身上,似乎有些残酷。

九月说来就来了,正午还有几分夏天的感觉,早晚两头,却很是有些秋意了。这是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周末。苏屋了望台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镇,镇上那家百货商场,也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商场。这个周末,商场就有些拥挤起来 - 四乡的父母,都赶过来给子女置办新学期需要的用具。达娃不用赶着去上班,就把尼尔扔在中越家里,自己开车去了商场给尼尔购物。

中越看着达娃的车扬起一路尘土,跌跌撞撞地消失在砂石路的尽头,就蹲下来,对尼尔比划着说:“管你的人,走了,你是想,学习,还是玩?”

尼尔不说话,泥塑似的脸却裂开了,露出两排灰暗的牙齿。中越猜想这大概就是尼尔的笑了,就把尼尔塞进车里,开去了街角的杂货铺。

杂货铺的老板娘已经认得中越了,老远就扬着嗓子喊:啊宁宁。中越知道这是乌吉布维印第安人问安的话,便也回了一句啊宁宁。老板娘问要些什么?中越说一筒脱脂牛奶,一卷麻绳。老板娘麻利地装好了袋子,中越迟疑了一下,又说来盒烟,当地产的那种。老板娘捂着嘴笑,说你也学会了。这里产的烟草是安神的,比你们多伦多的,又不知便宜多少呢。都装好了,收了钱,老板娘又问你在教老裘伊的婆娘读书?中越说不是读书,是教手语,打手势的话。裘伊家在白鱼镇,你怎么也认得?老板娘的笑就有些暧昧起来:“四乡八邻的,谁不知道裘伊家的那点臭事?”中越赶紧拿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老板娘这才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尼尔。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那个聋子?他哪里听得见啊。便从柜台上拿了一小包巧克力糖豆,塞到尼尔的手上。

中越领着尼尔走到门口,又被老板娘叫了回去。老板娘看着中越,摇着头,半晌才说,那个裘伊,喝了酒就是个混球,你小心他。尼尔上了车,撕了口袋就掏糖豆吃。刚吃了一颗,突然就一口吐了。又摇下车窗,将那一整包都扔了出去。中越看了,心里一动,暗想这孩子其实是个明白人,耳聋不过是层油纸,蒙住了心。剥了那层油纸,里头却是一片明镜呢。

中越买绳子,是为了放风筝的。中越的风筝很旧了,是临出国那年在一个庙会上买的。是一只燕子,黑身红喙红眼睛,尾巴上缀着长长一串的彩纸。绳断了,一直没接上。绳是几年前他带小越去多伦多中央岛过风筝节的时候,挂在树上扯断的。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风筝从树上取下来。那天小越哭得昏天黑地,他至今记得小越坠在他背上的重量,和她把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抹在他脖子上的湿润感觉。不知现在小越还放风筝不?是不是跟那个姓项的去的?

姓项的是潇潇的同事,老婆在国内,据说正在办离婚手续。那人对潇潇上心,大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潇潇对他,倒是冷一阵热一阵,一直打不定主意。不过那是前一阵子的旧闻了。现在小越来电子邮件,常常提起项叔叔,大约那人对小越,也很是上了心的 – 自然是因为潇潇的缘故。中越只觉得小越如同那只风筝,遥遥地挂在姓项的那棵树上。绳子虽然还在自己手里,却扯也不是,不扯也不是。若硬扯起来,绳子断了,小越就一辈子挂在了那棵树上。若不扯,眼看着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心里总是不甘。便想着今晚无论如何要给潇潇打电话,说定带小越来苏屋了望台过圣诞节的事。前几次说起这事,潇潇总是含糊其词 - 大约姓项的早已有了过节的安排。可是今天他只对她说最后一次了,她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到时他就要开车去多伦多接小越。

天是个好天。站在坡上看天,和平地上就很有些不同。那一片晴空,像是一匹硕大的蓝布,将地将坡将湖都紧紧罩住了,紧得透不过一丝气。只有偶尔飘过的几片薄云,才将那匹蓝布铰开些细细的缝隙。风从缺口流进来,风筝就飞了起来。中越手里的麻绳越来越短了,燕子仿佛驮在了云上。

尼尔跟在中越身后跑,气渐渐地跑短了,嘴里却含糊不清地叫着:鸟,鸟。中越突然停了下来 - 他想起这是尼尔第一次开口和自己说话。中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写了大大的一个“kite(风筝)”,放到尼尔眼前,说那不是鸟,是风筝。你说一遍:“kite”。尼尔低头看着脚上的鞋,却不说话。中越抬起尼尔的下颌,说尼尔你想放那只鸟吗?尼尔顿了一顿,终于点了点头。中越扬了扬手里的绳子:“你说十遍“kite”,我就让你放鸟。”

中越说完,也不等尼尔回话,扯了风筝就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尼尔跌跌撞撞地跟上来了。

中越蹲下来,把绳子绕在尼尔的食指上,又将尼尔驮了起来,沿着企鹅湖狂奔。风在耳边呼呼地飞过,野鹅成群惊起,呱呱地在湖上盘旋。中越的耳朵尖尖地竖着,风声鹅声渐渐隐去,他只听见了尼尔撕裂了的呼喊。

kite。Kite。kite。kite。kite。kite。kite . . . . . . 

那天尼尔喊了几十遍“kite”。那些叫喊声震得中越的耳膜嘤嗡生响,最后中越只好把他放下来,说你现在可以闭嘴了。尼尔声嘶力竭地站到地上,突然将风筝往中越手里一丢,朝着林子深处飞奔而去。

中越追过去,只见尼尔跑到一棵大树下,拉开裤链,掏出伙计来,朝着树干就尿了起来。中越听着那水声,一丝尖锐的尿意从小腹之下涌了上来,便将风筝拴在一块石头上,也拉开裤链,学着尼尔的样子撒了起来。都是隔了夜的长尿,一股高,一股低,一股粗,一股细,哗哗的声响中,荡漾起一片温热的臊味。许久,水声才渐渐地低矮了下去。中越抖干净了,只觉得一腔的抑郁都随着一腔臊尿流走了,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恣意地张开着,吸着清风吸着阳光,有说不出来的惬意。

两人拉好了裤子,走出林子,风筝一瘸一瘸地在地上拖蹋着。站在坡上望过去,砂土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缓缓移动的黄点。尼尔说妈妈,来了。中越说你见了妈妈,说什么?尼尔想了一想,突然指了指中越的裤裆,又指了指自己的裤裆,说:“你,大。我,小。” 中越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尼尔见中越笑,便也跟着笑。那笑声如同雪球越滚越大,大得两人都背不动了,就精疲力竭地摊开手脚,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中越眯了一会儿眼睛,突然觉得脸上盖了一团乌云。睁开眼,看见了一抹黑色的裙裾在眼角抖动。再顺着看上去,才看清是达娃坐在身边的树桩上。达娃戴了一副特大的墨镜,几乎遮了半张脸。那遮不住的地方,隐隐地露着一角淤青。那淤青之上,又湿湿地有些泪痕。就吃了一大惊,呼地坐了起来,问怎么啦,你?达娃说没什么,摔了一跤。中越沉吟半晌,突然吼了一声,他打的,是不是?你别跟我撒谎。达娃扯过一角头巾,擦净了脸,半晌才说:你也不用大惊小怪的,这地方比不得城里,你要都管闲事,是管不过来的。中越紧了脸,说我管不过来,社会服务部总是管得过来的。达娃一听,脸都白了,再开口时,声音就从中间劈裂了:“他们要是带走尼尔,我就剁了你,看我敢不敢。”

中越叹了一口气,说达娃你是法盲还是怎么的?也就敢跟我狠。社会服务部要来人,也是带走他,凭什么要带走尼尔?达娃的语气才渐渐地松软了下来,说陈医师这事你别管。我是高兴呢,我从来没见尼尔这样笑过,我以为他生来就不会笑。中越说这也值得你哭?你爱看他笑,你就得找法子让他笑。达娃怔了一怔,半晌才说陈医师我们尼尔要早遇到你,哪还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呢。

陈医师你有孩子吗?达娃问。

中越不由的,就想起许多烦恼事来。原以为那一摊的烦恼事都扔在了多伦多,没想到轻轻的一句话就全钩到了眼前。那一片朗朗的好心境,突然就阴暗了下来。

我女儿,咳,不说她。

尼尔从地上爬起来,猴似地粘在达娃身上,要翻达娃的背篓,看买了些什么。背篓里是一个印着哈利 . 波特剧照的午餐盒,一双新球鞋和几枝带了篮球橡皮头的铅笔 – 都是开学用的。尼尔欢天喜地地试着新鞋子,达娃就盯着孩子问:今天和陈医师,学了些什么?

尼尔看了看中越,中越说孩子明天就要上课,要紧张一个学期的,不如让他痛痛快快玩一天。开了学,我每周一的下午都要去白鱼学校培训老师。培训完了,可以留下来给尼尔补课,今天就放他一马。

尼尔见达娃没有追问他功课,猜着是肯放他假的意思,就涎皮涎脸地趴在中越耳边,咿哩呜噜地说了一句话。中越没听明白,让再说一遍。说了,还是没听明白。达娃就笑,说他的话,也就我听得懂。他说要带你去认草药 -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这个儿子还没有对谁这么款待过呢。

“尼尔他爷爷是部落里的医师。不是西医,是草药医师。他们印第安人,除了急症,还是信草药的。医师是祖祖辈辈相传的。尼尔小的时候,他爷爷带他采过药。”

“那尼尔他爸,也是医师?”

达娃不答,只一味地催尼尔走。尼尔走了几步,又停下,看着达娃,嘴里咿咿呜呜地嘟囔着,却不肯走了。达娃骂了句败家子呀你,便跑去车里,把那双新买的球鞋拿出来,扔给尼尔。尼尔换上了,三人才上了路。

下了坡,顺着企鹅湖走,沿岸到处都是野鹅。尼尔折了一根树枝当鞭子,左抽一鞭,右抽一鞭,抽得一路鸡飞狗跳的。中越就笑,说聋子也有聋子的好处,不怕吵。

正午的阳光照得湖滩一片花白,风过处,就有了落叶。叶子轻轻软软地躺在风里,半晌也不肯落地。达娃弯腰捡了一块石头,放到中越手里。中越看了一眼,才看出原来是鹅蛋。个头比寻常的鸡蛋大了许多,蛋壳白里透红,捏在手心微微的还有些温热 – 大约是刚下的。问能吃吗?达娃说可比鸡蛋香呢。中越说那我也捡几个。达娃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招呼尼尔过来。扯下头巾,把四个角结扎在一起,做了一个布兜,让尼尔提着去捡鹅蛋。

一会儿工夫,尼尔就捡了大半兜。中越说够了够了,就接了兜子过来,要提着走。达娃不走,却在路边找了棵树,那树身有个洞 – 大约有鸟儿在那里筑过巢。达娃把布兜塞进树洞里,又找了几块大些的卵石,沿着树根围了一圈。“原路走回来,记得这棵树就是了 – 这么重的东西,提着它做什么?路还远着呢。”中越不觉的,就笑出声来,心想城里住久了,人还真是住傻了。

走着走着,路就分了岔,一条依旧沿着湖,另一条就拐进了林子。达娃挑的是进树林的那条路。

“离大路近的地方,药性就差 – 行人汽车都是污染。”

路开始变窄了,渐渐地,只剩了一条小径,蛇一样地在树和树之间穿行。脚踩在隔年的落叶上,发出空空的回声。树木越发地粗大密集了,枝枒搭着枝枒,遮天盖地的。抬头看天,阳光不再成片,却被树剪成丝丝缕缕的带子,在枝叶之间垂挂下来,照得地上斑斑点点地泛黄,不像是正午,却更像是黄昏。林子深处有一只啄木鸟在啄着树干。树干很硬,那笃笃的声响仿佛是夜半敲更的竹梆,响了很久,丝毫没有倦怠疲软的样子,一下一下地敲在人的脑壳上,头皮就紧了起来。中越忍不住捡了块碎石扔过去,梆声嘎然而止,一阵翅膀的扑扇,枝叶窸窣地落了一地。

达娃和尼尔几乎是同时停住了脚步的。

在两棵粗壮的雪杉树之间,他们发现了一朵粉红色的花。花只有指甲盖大小,花瓣短且小,花蕊却极大,深棕色,长着小刺。尼尔跪下来,拨开周边的野草,花茎渐渐地显露直立起来,竟有半人高。顺着茎,又找着了更多的花。

“这是蔷薇果,维生素含量高。拿来做成茶叶,也治便秘。只是,一定要把刺都清理干净。不然的话. . . . . .”达娃顿了一顿,却不说了。中越问不然怎么着?一连问了几遍,达娃才说要不然下面的那个眼堵住了,扒起来可难了。尼尔把屁股高高地撅起来,用手指了指,含混地说屁,屁,堵。达娃嘎嘎地笑了,说你个小屁孩,该让你听的你听不见,没想让你听的你倒什么都听见了。

“他不是听见的,是看见的。尼尔读唇型的能力很强。以后说话要站在他正跟前,脸和他的视线平行,慢慢减少使用手势。”

尼尔捏了一朵花就要摘,却被达娃拦住了。达娃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小布袋,从里边抓出一把烟丝,恭恭敬敬地撒在地上。闭了眼,双手合十,默默地念叨了几句话。睁开眼,才挥了挥手,叫尼尔去摘。

“印第安人敬地母,从不糟蹋地产,拿了一草一木都要有个名目。拿了,也不能白拿,要献上谢物。”

中越从达娃的布袋里也抓了一小把烟丝,照着样子撒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地母你什么都知道,跟你撒谎也没用。有个远方来的汉人摘了花,就是一个好奇。至少现在没有便秘,将来再说将来。”达娃又是嘎嘎地笑,说陈医师你可真逗,你老婆可不得让你乐死。

尼尔采了满满一把蔷薇果,扔在达娃的背篓里,又一个人往前走去。一刻钟的工夫,回来了,手里抓着一把箕草。达娃将根茎上的泥土抖净了,把草铺在掌上让中越看。草极是细软,茎上微微地泛着红,在风里抖抖簌簌地支不起身子。

“这叫处女毛,治伤风感冒,也下石,肾结石的石。”

中越唰地跳出两步,甩了甩手,说这个名字不好,让人想起官场搞腐败。我宁愿得结石,这玩艺儿哪消受得起。两人又是呵呵地笑。

三人又找了几样花草,就到了一片开阔之地。依旧有树,树也依旧粗大,只是突然都没有了叶子,光秃秃的再无遮挡。正午的阳光洪水似地奔泄下来,照着年代久远的树干,一棵又一棵遥遥相立,树身上焦黑的疤痕如巨蟒层层缠绕至树顶。地是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斑驳地裸露着一些草根,如暗淡的血管,在一片垂老的失去了劲道的胸脯上有气无力地延伸。中越猜想这片地是雷电山火烧焚过的。从满目苍翠到遍地焦土,竟然只有一步之隔,毫无层次过度。一步之外是葱郁的生,一步之内是荒脊的死,却都是一样的触目惊心。

抬头看天,瓦蓝的一片像是一个大井口,细若发丝的云飘过,是追也追不着的另外一个世界。井如此的深,中越觉得三生三世也爬不到井外的那个天地了,就忍不住两手拢了嘴,仰天大吼了起来。

呕……呕……呕……

吼声还没有达到井口,就被井壁吞食了,嚼碎了又吐出来,嘤嘤嗡嗡地就不是原来的那个调了。

中越吼完了,就有些赧然,讪讪地对达娃说,我老家在南方,人多地挤,和邻居挨得特别近。从小到大,吃饭得小声,怕隔壁听见你吃什么。上厕所得小声,怕隔壁听见你拉什么。说话得小声,怕隔壁听见你说什么。所以一到了地广人稀的北方,忍不住就想吼两声解气。

达娃说吼吧吼吧,你可劲吼吧,没人管你。尼尔是个聋子,不怕你吵。我们藏人最爱吼的,看谁吼得过谁。

中越果真又拢了嘴,憋足了劲,这一回却吼不动了,若漏了气的车胎,竟不成声。达娃捧腹大笑。中越说你笑什么,你吼一个我听听。算了,你也别吼了,干脆唱个歌吧。那个李什么,唱的那个青藏高原,那才他妈的叫歌。

达娃撇了撇嘴,说那是汉人的唱法,真正的藏人,可不是那个样子的。中越说好,好,那你就来个防伪版本的。达娃推辞了半天,说多少年不唱了,终于给缠不过,只好勉强唱了一个。

达娃的歌是用藏语唱的,中越听不懂,只觉得那曲调全不如寻常的藏歌那样激越高昂,反倒是低低款款的,如江南的小桥流水,偶尔流过几块石头,翻出一两个水花来 – 也是轻软的。用唱来形容达娃的歌实在有些夸张,其实至多也就是哼 – 一半用鼻子一半用喉咙的那种哼法。中越说怎么那么缠绵,是不是情歌呀,你给翻译翻译。达娃竟有些扭捏,脸儿红红的,说翻不出来。中越说翻个大意就好,用不着一字一句的。

达娃想了半天,才勉强翻了几句:

水要再不舀,就流过去了。

花要再不摘,春就走了。

歌要再不唱,人就老了。(注)

中越拍着巴掌,说就是就是,达娃你要是不想老,就赶紧唱 – 再来一个过瘾的,大大嗓门的,才旦卓玛那样的。

达娃把脸久久地捂在手掌里,突然间倏地站起来,开口就唱,把中越吓了一跳。歌是汉语的,曲调尖锐如刀,一下子挑开了耳膜,直直地捅在人的心上,挑啊挑的,心就是千疮百孔的了。

鹰在山顶上飞呀,

是因为找不到一块落脚的石头。

云在天上飘呀,

是因为找不到一片下雨的地。

人在马背上走呀,

是因为找不到一条回家的路。

苦哟,苦 ……

中越看见尼尔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盯着达娃的嘴唇,手里的野花丢了一地。泥塑一样的脸上,双眸如千年雪山的融水,乌黑清亮地倒映着日月星辰。中越知道,有一个懵懂的东西第一次被惊动了。

那个东西是灵魂。

那晚送走达娃母子,中越竟毫无睡意。月色穿过竹帘的缝隙,爬在他的眼皮上,留下一条条白色的纹。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了小时候家门前的那条青石板路。路蛇一样地蜿蜒,一直爬到江边。在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南方小城里,江的概念其实也就一条略微大一些的河。河水是浊黄的,机帆船驶过,翻滚的水面上泛上一些菜叶泥沙和动物尸体。夏日的正午,他和哥哥穿着木屐,几乎赤身裸体地跑到河边,爬上任何一条栖在岸边的船,再从船头咚地一声跳进水里。水砸开一个小洞,立刻吞没了他们泥鳅一样黝黑的身体。事隔数十年,他清晰地记起了青石板路的花纹颜色走向,和木屐敲打在石头上发出的脆响。

他知道,是达娃歌里的那匹马,在牵着他一步一步地回乡。

黎明时分,他被屋顶上一阵窸窣的声响惊醒,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他拿着特大号手电筒冲着天窗照去,依稀看见一个黑影一晃而过。獾熊。他知道他的屋顶上有一个獾熊窝。明天去镇里的家居用品店买一把梯子,一定要在入冬之前把那个贼窝端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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