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方(5)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33:47

小越:

爸爸在这里遇见了一个顽强的孩子,他还不到七岁,可是他一生的大部份日子都是在抗争中度过的。其实,他只不过是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如此而已。

达娃怀尼尔的时候,到了第五个月份,才略微地显了一点腰身。可是过了第五个月份,却就停住了,再也不往上长了。有一天早上起床穿裤子,发现裤腰松了一个釦子,再摸摸肚腹,竟有些平瘪。又想起胎儿这几天分外安静,极少踢蹬。心里一沉,也顾不上给裘伊打电话,就直接开车去了医院。

谁知进了医院的门,就出不来了。检查结果是胎儿的脐带和胎盘发育异常,非但不能输送养份,反而倒吸营养,所以婴儿越长越小,随时可能导致死胎。医院决定立刻引产。达娃连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带,就进了产房。

生下来,洗过,包裹起来,是一块黑红模糊的肉。放到达娃手上,盖不满一只手掌。达娃屏住呼吸,默念了一句“佛祖保佑”,才敢看一眼。还好,四肢五官俱全。脸只有鸡蛋大小,却满是皱纹,皱纹翻动了几下,露出两颗陈豆子似的眼睛,勉强睁了一睁,就合了。嘴里蚊蝇似地哼了两声,算是哭的意思。达娃还来不及数一数手指脚趾,医生已经抱过去,插上氧气,立即送去了保温箱。

一磅十盎司,破了医院二十五年的记录。

可能心肺发育不全,脑功能受损,视力听力有障碍,骨骼畸形,运动神经损坏。这些症状都是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确定的。目前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帮助他呼吸,预防一切可能的感染。

你听懂了吗?需不需要翻译?

达娃茫然地摇了摇头。医生的英文含混不清,很多地方她没有听懂。可是她不需要完全听懂,她只要听懂其中的任何一句就够了。比如一记重锤已经将人打死了,接下来再挨多少锤都无关紧要了。

她在医院的治疗方案上签了字,就和保温箱里的婴儿一起,登上医院的直升飞机,连夜飞去了离得最近的雷湾市全科医院 – 当地医院的新生儿设施根本无法应付这样的案例。一上飞机,她就睡了过去。裹在厚厚的毛毯里她舒舒展展地睡了一路,鼾声惊天动地。天悬在头顶的时候,她身上的每一根肌肉每一条神经都紧张着,提防着。现在她的天已经塌下来了,整个地压在她身上,她再也没有可以提防的了。天爷,你看着办吧。这是她坠入黑沉的梦乡之前的最后一个清醒想法。

尼尔在雷湾医院最先进的新生儿保温箱里住了五个月。第一场病是黄胆。黄胆刚过,就得了肺炎。肺炎过去了,紧接着是持续不退的湿疹。等到湿疹终于退了,又来了第二场肺炎。一场又一场的病,像一座又一座的山,隔在达娃和尼尔中间。达娃要想抓住儿子,只有不懈地去爬那一座又一座的山。终于有一天,达娃爬不动了。

那天医生来查房,给尼尔换一种新药。尼尔手脚上的血管太细,根本无法下针。护士只能在头上下针。尼尔的头上已经有两根针管了,一根是输液的,一根是准备随时抽血输血的。护士选的是最细的针头,勉强找了一个下针的地方。第一针下去,没有找着血管。左捅右捅了半天,只好又换了一个地方。护士每捅一下,尼尔就张了张嘴。达娃知道这就是尼尔的哭了 – 尼尔没有力气发出声音。达娃觉得那根针就在她的心尖上挑来挑去,她的心给挑出了一个洞,针头上挂着她心尖上的肉。气送不上来了,突然间两眼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地复了明,只听见护士说你可以抱他了,就知道是尼尔一天一度离开温箱的“放风”时间了 – 是半小时。达娃接过尼尔,轻轻地对护士说:我可以和他单独呆几分钟吗?护士走开了,带上了门。

达娃把尼尔平平地摊在腿上,她看见了儿子额头上浅浅地埋着的针头,在半明不暗的灯光下发出幽蓝的光。她看见儿子插满了管子的身体如水母在看不见的水中浮游颤抖。她看见儿子豆荚大小的手掌,松松地握着一个拳。她知道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一个战役,她知道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丝肉都在呼喊着疼。别人听不见,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天尼尔头上的那根针仿佛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就把她压垮了。她不想爬那些山了。她不想爬的原因不是因为她自己,却是因为尼尔。她知道他爬不动了,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解救他的人。

氧气罩。只要取下那个氧气罩。也许五分种,也许十分钟,他就再也不用去爬那些永远也爬不完的山了。

达娃把嘴贴在了尼尔的耳边。

要不,你就走吧,啊?

达娃的声音极轻,如同清晨树林间生出的第一丝软风,树还没有感觉,只有叶子知道了。达娃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突然,黑布袋一样的皱纹挪动起来,她看见了他的眼睛。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完全张开眼睛。一滴浊黄的眼泪,从左边的眼角滚了下来。她用手背擦去了。又一滴浊黄的眼泪,从右边的眼角滚了下来。

她一下子听懂了他的话。他说:爬山。爬山。再高,也要爬。

达娃俯在儿子身上,泣不成声。

尼尔出院的时候,才刚够五磅。达娃把尼尔装在裹了绒毯的篮子里提回镇上,沿街站了很多人。在白鱼这样的小镇,谁家的猫生了几个崽,全街都知道,更何况是老裘伊生了儿子。篮子从街头传到街尾,尼尔的模样使得最含糊其词的祝福也显得虚假。达娃是从众人的眼睛里看出了叹息的。

做孽呀,这个老裘伊。

达娃猜想这是众人没有说出口的话。

那天裘伊正在酒吧里喝酒。还没到晚饭的时节,酒吧才开门,裘伊刚来得及把高脚凳坐温和。听见街上响动的时候,他才把第一杯生啤喝矮了一小截。他抓起杯沿上的那片柠檬含在嘴里,就匆匆地跑到了街上。当篮子递到他手里时,他愣了一愣。雷湾的医院,说远也远,说近也近,坐灰狗汽车,也得坐上几个钟点。达娃住院,他去过两次。一次是尼尔刚出生的时候,另一次是两个月之前。虽然隔了一些时日,他的骨血,他终究是认得的。午后的太阳很重,压得孩子的眼皮一颤一颤的,模样虽丑,却是一种让人心软的丑。其实在那一刻,裘伊是真心想做一个好父亲的,只是后来,他还是管不住自己。

在那以后的几年里,达娃和尼尔依旧持恒地爬山。大大小小的山,渐渐都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只剩了最后一座山,横梗在他们面前,上接着天下连着地,他们似乎是爬不过去了。

这座山的名字叫失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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