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越:
爸爸一直觉得,手语的姿势是最能表达一个人的个性和情绪的。普通的语言在表达的过程中经历了词藻和语气的污染,具有许多乔装掩饰的成分。可是手语却是从心里直接地赤裸地流出来的,来不及穿上任何衣装。我常常会从手语里看出颜色听出声响。
母亲:右手展开,拇指放在下颌,其他四个指头左右舞动。所有与女性相关的词都要借用这个动作 – 有点像汉语里的边旁。
父亲:右手张开,大拇指轻碰额角。所有与男性有关的词,也都要借助这个动作。
达娃坐在门坎上跟中越学手语。
门坎有些湿意,达娃蹬了鞋子,把两只鞋子横铺开一排,请中越坐在上面。门框很窄,中越如果放松地坐下来,就没有达娃的位置了。所以中越让了达娃,自己却坐在了石阶上。台阶也是湿的,中越其实是半蹲着的,屁股并没有着地。这样的姿势他曾经在一些有关陕北苏区生活的旧照片里看见过,那时他绝没想到,他将会在北纬52度线上开始他的第一次拙劣摹仿。
他蹲下来的时候,视野里只有达娃的脚。达娃的五个脚趾放肆地张开,像蹒跚行走中的鸭蹼,趾间有些汗味间间歇歇地飘过来。中越的鼻子一牵一牵地痒起来,喷啼却迟迟未来。夏天在达娃的脚背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 裹在鞋子里的那部份是黝黑的,露在鞋子外的那部份更是黝黑,黑得仿佛轻轻一弹,就能弹出一指头的阳光。
暑气爬到北纬52度,难免有些力不从心,早晚两头,风就带了些丝丝缕缕的凉意。达娃一年到头都裹着头巾,热的时节防晒,冷的时节防寒。中越的视线渐渐抬高,就看到了达娃头巾上的花样 - 是向日葵。无数焦黄的花瓣紧紧地窒息般地相互簇拥着,仿佛在无望地逃离一样看不见的灾祸。中越注意到了达娃的头巾,是因为这是达娃身上唯一一样带着颜色的物件。当然,达娃的头巾并不是中越视野里的唯一内容。中越眼角的余光里,还看见了尼尔站在十步开外的草地上,用甜草在编绳子。
尼尔一直没有和中越说过话 - 达娃向他招了几次手,他都不肯过来。这样的说法也不完全准确,其实卡尔和中越一直在对话,用他们的方式。他们用眼角的余光,雷达似地相互扫射,寻找,试探,躲闪。
早晨:左臂平放,代表土地。右手拇指张开,其余四指并拢,慢慢举起,代表太阳从地上升起。
春天:左臂平放,代表土地。左手掌拢成圆圈。右手五指张开,从左手圈里伸出,代表植物破土而出。
达娃的手势笨拙迟疑,仿佛是一头在树林里走失的羔羊,正探头探脑地寻找着出去的路。可是羔羊很快就找着了路,达娃的手渐渐地有了力度。达娃的五指并成拳头的时候,像是紧紧捏了一把雨后的泥土,指缝里流出了肥汁。她张开五指的时候,奋力弹开了手里的泥土,空气中溅满了绿色的水珠,那水珠划过空气的声响是热切的充满渴望的不知疲倦的。
尼尔依旧在编绳子。甜草在指间窸窣地穿行,绳子渐渐地长了,像一条青灰色的蛇,一瘸一瘸地在膝盖上匍匐行走。草编到了尽头,尼尔把两头对在一起,扣了一个死结,就成了一个环。
眼角的余光里,中越看见尼尔把草环往头上一套,朝着达娃慢慢地走过来。走了几步,又迟迟疑疑地停住了。
中越故意打错了一个手势。达娃也跟着错了。
中越看见尼尔又走近了几步,这次,就站在了达娃的身后。
中越又接着打错了一个手势,达娃也跟着错了一次。尼尔哇地吼了一声,从背后攥住了达娃的手指,摁下去,又重新打开。达娃转过身,把尼尔推到中越面前,对中越挤了挤眼睛,说尼尔你去告诉陈医师,他错了。
尼尔看了中越一眼,突然弯下腰,一头朝中越撞了过来。这次中越早有准备,一把揪住尼尔的衣领,将尼尔仰面朝天地按倒在地上,又将一只膝盖,狠狠地顶在尼尔的胸前。尼尔如同一只被大头针钉在木板上的昆虫,徒劳地挥舞着四肢,嘴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呼叫,身子却动弹不得。中越听见身后达娃的脚步声,便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声:“达娃你给我住嘴,这里没人,你告我也没用。我们讲好了的,你得听我的法子。”
达娃和尼尔同时安静了下来。
中越的膝盖又加了些力气,尼尔如一条擀在锅底的鱼,扁了扁嘴,要哭的样子,却没有眼泪。中越把脸凑得近近的,半是手语半是英文地说:“你,敢,再咬人,我就,这样,压你,五天。”
中越松了膝盖,过了半晌,尼尔才站起来,犹犹豫豫地走到了达娃身边,坐下,拿眼睛蔫蔫地探着达娃。达娃不理,却弯腰去草篓里摸索着找了一包烟。撕了封口,捻出一根来,抖抖索索地竟打不着火。中越噗哧地笑了一声,说至于嘛,气成这个样子。你这个儿子,再宠下去就废了,我在为民除害呢。
达娃终于点着了火,抽了一口,立刻呵呵地干咳起来,咳得满眼是泪。中越将达娃手里的烟夺下来,一把扔了,说在孩子面前抽烟,好吗?达娃撩起一角头巾,擦干了眼睛,又去草丛里把烟找了回来,擦也不擦,接茬抽上。
“我不抽,裘伊也得抽。裘伊不抽,别人也得抽。印第安人哪有不抽烟的?冬天这么死长,不抽你试试看,怎么活得下去?”
中越猜想这个裘伊,大概是达娃的男人,就说达娃你明天把裘伊也带来。捣蛋的男孩,老妈心太软,不管用,还得老爹来治。
达娃嘎嘎地笑了起来,声如饿鸦,惊落一团树叶。
你问问镇上的人,我们家到底哪个才是捣蛋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