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亚温泉城原来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捷克小村落。许多年前一群伤残的士兵偶然来到这里,在泉水里洗过了脚,竟意想不到的痊愈了,就扔了拐杖四下奔跑,高喊圣母玛利亚的名字,从此这里就成了世界闻名的温泉旅游城。”
袁导说。
没有几个人在认真听。车厢里有人在分享带颜色的手机段子,惹起一波波深深浅浅的笑骂声。有人在侧着身子和对过的旅客胡乱聊天,有人在哔哔啵啵地嗑瓜子吃零食,也有人脱了鞋子在晾脚丫子,声响和气味都很嘈杂。众人上了车才意识到,旅行不过是一次有组织有计划的逃离 - 从一种嘈杂,逃奔到另一种嘈杂。而导游的讲解,不过是花了钱来忽略的诸多嘈杂中的一种。
“玛丽亚不过是个凡人女子,能治病的不是她,而是她儿子耶稣。”邻座的老女人突然说。老女人的声音轻得几乎象耳语,老女人的话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可是沁园听见了。
沁园听见了,却没听明白。作为记者的那个沁园很想发问。作为作家的那个沁园也很想发问。可是这一刻的沁园不是记者也不是作家。这一刻的沁园是个病人。好奇心治不了她的病,所以她不想问。
“愿意下温泉洗澡的,现在来报名。”
小郭拿了个本子跑到车后排来登记门票数额。小郭是索邦大学的留学生,学城市规划的,女朋友刚刚从国内来探亲,他就请了几天假带女朋友去东欧玩。一车的人里边,数小郭年龄最小,所以就被袁导抓过来帮忙。
“慢着,有句话先问明白了,再下车不迟。”
坐在沁园前排的那个红衫女子倏地站起来,大声说。
“袁导,你给大家解释解释,这车上的座位是怎么分配的?”
袁导被这个问题砸过很多次,袁导知道怎么躲闪。袁导的回答胸有成竹,天衣无缝:“大姐,其实很简单,就是根据报名前后顺序定的。最先报名的,就坐前面。报名晚的,座位就排后边些。”
红衫女子冷冷一笑,说:“到底谁先来谁后到的,也无对证,就听你一个人说了算。”
“大姐,你要是不信,等你回到巴黎,旅行社里有报名记录,我拿来给你过目。”
袁导失态过一次,袁导决计不在同一道坎上摔第二个跟头。所以袁导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一脸钢盔铁甲刀枪不入的微笑。
“先来的也没比后到的多花钱。都花了一样的钱出来旅游,凭什么有人一路坐前边看好景致,有人一路坐后头受颠簸?”
红衫女子说“前边”的时候,拿手画了一个圆圈,把所有坐在她前面的人都归在了圈子里。圈子不大,人却很多。被圈在里头的人,开始隐隐感觉到拥挤的不适。
“那你说,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袁导两手抱了臂,歪着头看红衫女子,依旧一脸是笑。
“那好办,半天换一次座,前排后排对换。”
“架上的东西一天搬两次,累不累啊?”前排有人嚷道。
“你要是坐后头,你就不嫌累了。”红衫女子嚷了回去。
大家便都不吱声,看袁导。
“好吧,一个行程九天坐车,咱们就在四天半的时候换座。四天半正好在布达佩斯城里,咱们就在布达和佩斯的分界线上,正中午十二点换座。”
车上的人轰的一声笑了起来,除了那个红衫女子。
“大姐,您看成不?”袁导把“你”换成了“您。”
又有人笑 - 那是听懂了的人。
小郭的登记本里,只有四个人名:小郭自己和他的小女朋友,再加上另外一对美国来的夫妻。十几欧元一张门票,众人都嫌贵。小郭也嫌贵,只是小郭这会儿正处在跟女友显摆的阶段上,小郭这个面子是非要撑下去不可的。
剩下的人,就都排着长队喝不同泉眼里舀出来的矿泉水。水不收钱,杯子要钱。纸杯子两欧元一个,瓷杯子八九十几个欧元不等。众人大骂黑心。有舍不得花钱却又想尝稀罕的人,就数人合买一个纸杯子,一个人喝过了,拿纸巾擦过杯缘,再传给另一个人。
老女人没买纸杯,也没买瓷杯。老女人压根没想尝水。
老女人绕过长长的队伍,独自找了张石凳坐了下来。石凳在一棵大树底下。树是一棵沁园没见过的树,枝和叶的形状都是陌生的。叶子已经稀落了,枝干却依旧强劲有力,低低的把石凳遮挡了一个角。其实下车的时候,沁园一眼就看见了这张石凳,只是让这个老女人抢先了一步。这张凳子很窄,可是只要老女人抬一抬屁股,还是有一小块位置可以容得下沁园的。沁园一整天都是和这个老女人坐同一排车椅,一下车沁园就再也不能忍受另一具躯体另一腔呼吸的逼近。于是沁园就挑了一个没有石凳也没有人群的角落,靠着另一棵陌生的树站了下来。
老女人取下那个不离身的肩包,从里面掏出另外一片干面包,啃咬起来 - 依旧嚼咽得干涩困难。不知道那是她耽延了很久的午餐还是提早到来的晚餐。老女人的目光不在面包,不在人群,也不在泉眼上,老女人只是默默地看着远方。远处是山 – 说不出名字的欧洲的山。低矮,绵长,把天空剪割得支离破碎。山峦和山峦交叠的地方,是大片大片的深黛。山巅上有一抹橙红,浓艳得如同一罐打翻了的番茄酱。捷克的夕阳颜色厚腻得让人感觉呼吸艰难,却红得坚硬冰凉。秋风咬过老女人消瘦如刀的脊背,咬得一地碎牙。
这是一个,把每一个铜板都掰成两半花的寒酸老人。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样把这一程旅游票凑齐的?
沁园暗想。
“辛迪,怎么不尝一口矿泉水?据说是治百病的神水,灵验得很呢。”袁导走过来,站在沁园身边。沁园的树干,被占了一半。
“你呢,信吗?”沁园问。
袁导掏出一根烟。风很大,点了几回才点着了火。点着了,就递给了沁园。
沁园吃了一惊,却没有把这一惊放在脸上,只是默默地接了过来。烟从喉咙里钻进去,慢慢地爬过五脏六腑,再慢慢地从鼻腔里爬出去。有些热,有些辣,却是妥妥贴贴的热和辣,仿佛它和她的身子,已经经历过了千次百次的磨合,天衣无缝,彼此相安,毫无初次相遇的揣摩和抵抗。
“我要是信了,会在这里吗?”袁导说。
沁园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