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2)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18:56

“辛迪 . 吴,十一排A座。”

导游大声喊叫。

沁园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是在叫她 – 这是她护照上的名字。这个名字在她的护照上已经呆了八九年了,可是她总觉得那是别人的名字,有着隔山隔水的疏陌。

导游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穿一件蓝色鸡心领的毛衣,头发被头油或摩丝修理成一片狂野的丛林,微笑和世界上所有的导游一样职业而老到,让人免不了要想起小费回扣这一类可以一下子把情绪杀戮得千疮百孔的字眼。

“车上的游客太多,我无法一一记住你们的名字,你们的座位号就是你们的代号,一路上我就用这个代号分派旅馆房间。”导游宣布。

沁园点了点头。

十一A。

她不再是吴沁园,或者辛迪 . 吴。十一A是一座壁垒森严的城堡,尘世被圈在了围墙的外边。尘世即便是一头八爪章鱼,它的爪子也伸不过那样的高墙那样的铁门。尘世总有它够不着的角落。

她要的,就是这样的角落。

十一B的座位上已经有人了,是那个衣着张扬的红衫女子。确切地说,红衫女子并没有坐在十一B上。红衫女子也没有坐在十一A上。红衫女子坐在了十一A和十一B中间的那块模糊地带上,衣裙的下摆,在A和B中间燃开一团炽热的火焰。

“往里坐一坐,请你。”沁园说。这是沁园这个早晨第一回开口说话。

红衫女子抬头看了一眼沁园,眼神里开放出一朵不备时被人踩了一脚似的硕大惊讶。红衫女子的话是隔了一会儿才说出来的 - 却不是对沁园说的。

“导游,我跟你说过的,我是不跟人拼座拼房的。”

红衫女子梳了一个高高的发髻,两只硕大的白金钻石耳环随着说话的节奏一颠一颤,脸上的妆粉很浓,仿佛是在赶赴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宴。红衫女子言辞激烈的时候,空中便扬起轻轻薄薄的一股香尘。

导游跑过来,一脸永不凋谢的微笑。

“本来是不用和别人拼的,可是你的 ……”

“那又怎样?你们不是不退钱吗?”

“按理说临时取消是没法退钱的,可是这位小姐临时入团,正好补了你的缺。”导游指了指沁园。“那份钱旅行社一定会退还给你的,不过要等到你回巴黎的时候。”

红衫女子顿了一顿,显然在找词。

“退不退不过是你这么一说罢了,我还敢真信啊?反正我还没拿到钱。没拿到钱你就不能给我拼座。”

导游的的微笑还在,不过已经渐渐开始稀薄,隐隐露出了底下的毛孔。

“大姐你帮个忙,一车的人都等着呢。”

红衫女子的脸沉了下来。见过大世面的导游竟然栽在了一个低级小错误上:导游在用过“小姐”这个词后,换用了“大姐”。无论是被称为“小姐”和“大姐”的,心里都搁着一块堵。

“你这个导游真够奸猾的,一车的人等的是你,别把这好事揽给我。”

导游的脸皮象一块腌过了几季的糙猪皮,红衫女子的话象一枚针。再厚实的皮也抵不过哪怕是一枚钝针。导游的脸皮给扎透了。导游想发作,导游却知道他不能发作。导游的微笑开败了,从灿烂的讨好变成萎靡的乞求。

“大姐,这是巴黎,一过点就堵车。要是现在出不了城,弄不好要耽误一天的行程呢。”

红衫女子端坐不动,冷冷一笑:“耽误一天行程,你还想不想吃这碗饭了?”

导游的脸僵了,空气凝成了一块脆薄的玻璃,导游和红衫女子两人手里各牵着一个角,略一松手,就是一车的粉碎。

前排的人开始骚动起来,嚷嚷着“都过点半个钟头了,到底还走不走?”

“算了,后面不是还有空座吗?”沁园拿起自己随身带的水瓶,对导游说。

十一排已经很靠后了,后面还有一排。最后的那一排,座位比前面挤。十**还空着。

十一A到十**,不过是从一个城堡换到另一个城堡,只要围墙在,沁园不在乎。

导游手里的玻璃终于轻轻地稳妥地放到了地上,没碎。导游松了一口气,朝沁园扔去感激的一瞥。沁园低了头没接。沁园的城墙固若金汤,沁园不想留下任何一条裂缝,好让人把情绪挤进来。

十二A上坐的是那个在路边啃面包的老女人。老太太膝盖上放着那只肩包,两个人加上一只包,位置更挤了。

“阿姨,要不,我把您的包放到架子上?”导游说。

导游知道自己今天失态了。导游在这条线上已经走了八千九百个来回,导游熟知沿途每一个肯白送他一杯咖啡的加油站,每一个不用投币就能开门的厕所,和每一个给几分小回扣的购物点。导游知道路,导游更知道人。每一趟行程,总有那么一两件事一两个人,会把他搁置在发火和忍耐中间的那个煎熬地带里。只是,这一趟煎熬来得太早,还没容他把那块小小的亲善立脚之地垒建起来。他有些后悔。他原本可以把十个百个红衫女子不动声色天衣无缝地摆平的,他有这个本事。可是今天,他怎么啦?

老太太没有说话。老太太只是把那个肩包更紧地搂在了怀里,仿佛它比她更怕冷。

“前面的年轻人,有没有人愿意换到后面来,让这位老人家坐得舒适一些?”导游问。

没人接应。

前面都是成双入对的,没有人愿意拆单。

导游看了一眼老太太,那眼光似乎在说:“我试过了,你都看见的,对不?”

老太太也没接导游的目光,老太太把脸偏转向了窗外。导游很快就把自己无着无落的目光捡拾了回来,跑到车前拿起麦克风的时候,导游的微笑已经毫发无损地重新灿烂起来。

“大家好,我叫袁成国,袁世凯的袁,成心使坏的成,卖国贼的国,你们就叫我袁导,哪个dao都行 ……”

车里开始发出细细的笑声。

“这位是我们的司机,法国人,叫皮尔 . 卡丹。”

“别笑,他真叫皮尔 . 卡丹, 是那个皮尔 . 卡丹的乡下穷亲戚。”

“从这一刻开始,你们的身家性命情绪安全,就交给我和皮尔 . 卡丹大叔了。咱们还是来一个岗位责任分工制,好不好?‘东欧浪漫之旅’,我负责东欧,你们负责浪漫。不是我不想负责浪漫,主要是这个浪漫,我一人说了不算,是不是?”

导游进入了状态。

太阳升高了,墨镜里的巴黎开始从灰涩变得明亮。当塞纳河的鳞波开始一程一程地朝后退去,都市的轮廓在巴士后视镜里萎缩成一个边角模糊的斑点时,睡意如浓云渐渐浮上,终于把沁园从头到尾地裹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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