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说了东欧的秋天煞气很重,沁园出发前已经做了一些基本的准备。上身穿的是一件带了绒夹里的白色夹克衫,下身是铜板一样厚实的牛仔裤,足蹬一双鞋底镂刻着蛔虫一样的深纹,可以在任何地形里自如穿行的越野靴。当她把刘海掖进灰色棒球帽里的时候,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她看上去几乎象男人,一个都市大街上常见的被生活的担子压得略显佝偻的瘦小男人。混在那群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站在香榭丽榭大街等车的游客中间,沁园突然感觉到了多日未曾感觉的安全。
墨镜把一个晴朗好日揉搓成了一张皱纹纸,新艳的朝阳看上去象是一枚腌过了时的干瘪鸭蛋黄。凯旋门灰暗瘦矮,从门里涌流出来的车辆如虫蚁在急雨之前仓惶逃窜。路易 . 维登大楼见过了太多的钱和太多的脸,蒙裹了太多的风尘,突然就老了,疲惫不堪地靠在路边。哈根达斯冰淇淋老店失却了夜晚灯彩的遮蔽,象一个迟暮却胆敢素颜的妇人,残忍地显露着白昼的褶皱和寿斑。这就是色彩和基调都遭遇了恶意颠覆的香榭丽榭。不过,沁园并不痛心。巴黎的华丽从来没有进入过她的梦。她的梦另有一个粗粝的背景。
出发地点在巴黎,游客却来自世界各地,在香榭丽榭大街的那家华人旅行社门口汇合。沁园把自己的那只小行李箱竖靠在路边的一棵树干上,背靠着树坐在箱子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听着人群在嘈杂地聊天。那几个不停地抱怨着天气的人,一定是法国当地人。冷?被塞纳河的暖风熏糊涂了的人,怎么知道九月落雪的地方,人是怎么生活的?沁园忍不住冷冷一笑。
人群里有一个红衫女子,衣着发式和行李都很招摇。“只留半天在巴黎,够谁使啊?老佛爷?谁去那里买东西?都是中国货。”女人的嗓音沙沙地摩擦着沁园的耳膜,留下一道一道的划痕。她知道女人一定是从国内来的。女人那个手提包里,一定藏着几张憋得几乎窒息的金卡,在急切地等候着一个越狱投奔自由的时机。
还有那几个面红耳赤地讨论着法国大革命和罗伯斯庇尔政权的男女,一定是北美的傻学究。北美的游客,总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来恶补着对欧洲的无知和敬意。
当然,也有和她一样一言不发的人。有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女人,正靠在另一棵树上,独自吃着早餐。女人的早餐其实就是一片没涂果酱也没涂牛油的面包,甚至没有水。干涩的面包屑在女人的喉咙里艰难地行走着,女人的面颊上生出凹凹凸凸的筋络。女人穿的是一件样式极为老式的灰布外套,女人唯一的行囊是一个比军用书包大不了多少的软皮肩包。没有人跟这个女人说话,女人也没想和任何人说话。沁园把人群草草扫描了一遍 - 没有这个年龄段的人。看来这个女人和她一样,这一程是注定要独来独往的。
旅行日程已经发在她的电子邮箱里了,但她只看了一眼就丢开了。“九日八夜东欧浪漫之旅。”这是天底下所有旅行社都爱起的艳俗名字。“海德堡,玛丽亚温泉城,布拉格,布拉迪斯拉发,布达佩斯,维也纳,萨尔斯堡,因斯布鲁克,斯特拉斯堡 …… 历史悠久,闻名于世,美丽,幽雅,心驰神往 ……”所有的地名和形容辞对她来说都毫无意义。东欧和西非此刻并无差别,她只是急切地需要离开。她的心非走不可,腿去哪里,怎么去,心一点也不在乎。
“呜”的一声,手机在她的裤兜里抖了一抖 – 是一条短信息。沁园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来,斜了一眼。“吴老师,我是《新江都市报》的记者元辉 …… ”沁园狠狠一捏,象捏一条虫子一样地把那条信息删除了。她知道,她此刻的留言箱已经被许多条留言塞满了。那些无法得到她回应的人,正在改用短信息的方式联系她。沁园把手机捏在掌心,飞快地发了一条信息。信息只有三个字;“到了,安。”收信人的号码,是记忆储存里的第二号。第一号是911。沁园发完信息,就把手机的电源关了,塞进了旅行箱的背兜里。
好了,我终于可以,无牵无挂地,上路了。
沁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