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大考完毕，暑假即将开始，班上有几个同学建议去苏州无锡旅游。王晓楠是厦门人，还没有机会见识过苏杭一带的景致，就跟着报了名。其实开始时王晓楠是有些犹豫的 - 王晓楠的父母是双职工，有两份收入，所以王晓楠是申请不到助学金的。她下边还有一个弟弟也在上大学，两人的费用都是家里来负担，她手头就没有几个宽裕的钱。促使王晓楠决定花钱去旅游的，其实还不仅仅是苏杭的景致。王晓楠是在听同宿舍的女生说起张敏也要去之后，才下了决心的。
到苏州那晚，正是最炎热的时节。天像一口严丝合缝的大瓦缸，倒着个儿扣在地上，透不进一丝凉风，满街的树木都无精打彩地搭拉着枝干。班长点着人数安排众人住招待所，指了指张敏问：“你去不去你女朋友学校住？”见张敏不吱声，就把他的名字划了出去。一行二十来个人分了三个大统铺房间住下，一间女房靠里边，两间男房靠外边。天时还早，众人都没有睡意，有的跑去娱乐室看电视连续剧《姿三四郎》，有的就扎在一堆闹哄哄地玩扑克牌。王晓楠见张敏走了，早没了兴致，就推说头疼，一个人无心无绪地回屋躺下了。
躺下了，却睡不着，听着窗外的知了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叫，汗就渐渐把身上的背心湿透了。只好起来，用湿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身子。好不容易略微有了些睡意，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开锁声，黑暗里闪进来一个人高马大的影子，也不开灯，径直就朝她的铺位走来。王晓楠惊得汗毛耸立，咚地一声跳下床来，飞也似地冲出屋去。其实那人是招待所新来的服务员，不懂规矩，怕吵了顾客睡觉，所以没敲门就进屋了。知道闹了误会，连忙追出来说：“是我，别怕，”哪还来得及 - 早跑到街上去了。
王晓楠昏头昏脑地跑到街上，迎面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人没防备，险些被撞了一个趔趄。待两人都站定了，才看清原来是张敏。王晓楠惊魂未定，身子一软就歪到了张敏怀里。张敏见王晓楠穿着短背心花便裤，光着脚，披头散发地站在街上，也吃了一大惊，慌忙扶着她在街沿上坐下。王晓楠就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给张敏听，一路说，尚一路喘息。张敏听了，就笑：“这么多人呢，他哪儿敢？八成是服务员来换水瓶的。”王晓楠这才想起，那人手上似乎提了东西，大概真是热水瓶，便也觉得好笑起来。
心略略定了些下来，就问张敏怎么又回来了呢？张敏“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这时王晓楠感觉到左脚心隐隐生疼。摊开来一看，原来被石籽扎破了，蚯蚓似地爬着一线血。王晓楠见了血，就是一声惊叫。张敏把她的脚举到自己的膝盖上，从兜里掏出一条手巾来包缠伤口。一边包，一边笑：“丁点大的事，也值得叫。你们这代人呀。”王晓楠不服气，说：“谁说我没吃过苦？你来看看我们球队训练的时候。”张敏只是摇头。王晓楠就问：“秦海鸥我这么大的时候，比我有出息吧？”张敏不说话。王晓楠又问了一遍，张敏给缠不过，才说：“秦海鸥你这么大的时候，用一根擀面杖打死过一条狼。”王晓楠叹了一口气，说：“生在好时候也不是我的错。你总不能叫我把你们这代人的苦都吃过一遍，才肯拿我当真吧。”张敏听了，心里动了一动，转过脸来看王晓楠坐在路灯底下，手臂肩膀全然裸露在外，一身的肌肤如同上了釉的新瓷，光光的没有一丝折皱暇疵。一副清清凉凉的样子，反看得他很是燥热起来。就站起来要帮她取鞋子。王晓楠不肯，要张敏陪着坐一会儿。张敏说你这副样子，王晓楠这才觉察到自己穿得很是单薄，就说那你把衬衫给我。张敏无奈，只好把身上的衬衫脱下来，给她披上 - 幸亏里头还穿了一件背心。
两人就坐着看天。
天极是清朗，星星如豆，一望无际。一轮滚圆的月亮，照得地上仿佛被水清洗过了一遭。天色晚了，终于起了些细风。知了也歇了。遍地寂静中，只听见满树的叶子窸窸窣窣地抖着。两人久久无话。王晓楠用手指头梳编着头发，梳拢了又拆开，拆开了又梳拢。王晓楠的头发很长，有时梳两条长长的辫子，有时在脑后扎一根马尾巴。不梳辫子也不扎尾巴的时候，那一堆散云就把她半个身子都盖住了。后来她拨开散云把头靠在了张敏肩上。张敏没动。
过了很久她才听见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晓楠我是不能离开秦海鸥的。
如果我不让你离开秦海鸥呢？
王晓楠伏在张敏肩头，低声问道。
张敏没有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