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三重奏(4)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07:37

章亚龙是个无可挑剔的房客。

章亚龙认真地打理着王晓楠家的草地和花园,让该红的地方很红,该绿的地方很绿。后来秋天过完了,天大冷了起来,隔一两天就要落一场雪。章亚龙便仔细地扫除着王晓楠门前便道上的积雪,撒盐化冰。在王晓楠需要的时候,章亚龙就开车带她去商场购物。章亚龙带王晓楠去购物,却又不和王晓楠一起购物。通常他把她放在商场里一个方便的入口,说好一个时间再回来接她。有时她准时完事,有时她会略微拖延。他把她接到车里,至多也就抬腕看看手表 – 这就是他对她的一种婉转责备。当然,这些事情都是他在周末或两份工作之外的时间里见缝插针地完成的。总而言之,章亚龙对于他和王晓楠之间的君子协定,一直是恰如其份地遵守着。恰如其份的意思,就是一点儿也不多,一点儿也不少。章亚龙有两份工作的事,其实是王晓楠根据章亚龙在家时间的长短而推算出来的 - 章亚龙有一次说过,衣厂的活不够,老板又不想裁了熟手,只好减了大家的工时,一天一人只能摊到五个小时。关于章亚龙剩下的时间里所从事的第二职业,尽管他自己从来三缄其口,王晓楠却有许多丰富的联想。有时这些联想会绕着章亚龙的长相和身裁十分复杂地生长蔓延开来。王晓楠也知道自己想歪了,却任由着自己歪着去想,反正无论是正还是歪,章亚龙都是不需要知道的。

在多伦多安定下来之后,王晓楠就去附近的社区中心报名参加了一个英文补习班。班级里都是些和她一样的新移民,远的来自东欧,近的来自墨西哥,也有几个从中国来的同胞,英文程度并不比她强多少。上了一阵子课,王晓楠的胆子就渐渐地大了起来,竟敢在课堂上开口结结巴巴地和人用英文争论。虽是语法错误百出,好在众人都是五十步笑百步,一片嘻闹之中,就把一应的烦恼之事给丢在脑后了。可是课一散,那一份没心没肺的快乐也就丢在了教室里。回到家来,依旧是形影孤单的一个人。 不由得恨起那个章亚龙来 -  他若在家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就后悔了当初没在广告上提这个条件。可是,这事在广告上又怎么提呢?“寻找聊天伙伴,共度寂寞夜晚”。怎么听上去竟像是哪份小城晚报上半老徐娘的征婚广告了呢?王晓楠忍不住一个人低低地笑了起来。

有一天晚上,王晓楠下课回家,一个人吃过了饭,还不到七点。开了电视来看,都是些闹剧,哄哄的也听不懂几句。外头下着雨,打着闪,风拖着长长的尖利的尾音跑过长街,将窗户掴得咚咚作响。那风声像怨妇哭殡,也像原野上饿了一个冬天的狼。王晓楠从小是在南方长大的,大学毕业后虽然在北京呆了十好几年,也见过一些冷天,却是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风声的,心里不免就有些惊悸。忍不住给许韶峰打了个电话,铃响了很久也没有人来接。这才突然想起那头正是周六的大早上。到了周末许韶峰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床的 -  大概把电话也关了。只好从壁橱里抱了床毯子拥在怀里,靠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心里突然就很盼着章亚龙早点下班。后来不知怎的,仿佛受了鬼使神差,竟从皮包里找出一把钥匙,去开了章亚龙的房门。当初章亚龙搬进来之前,诸事都答应了,却只提出一个条件 -  房门要上锁。王晓楠当场就给他配了新锁,又把两把钥匙都给了他。当然章亚龙并不知道,王晓楠手里还有第三把钥匙。

章亚龙的屋子和从前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除了桌子上多出了几个镜框,壁橱里放了两只箱子之外,一切都一如既往地简单而有秩序着。简单和有秩序其实是一件事情的两种说法而已。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是很难制造出混乱的布局来的。混乱只能是富有的产物,混乱绝少能从简单里衍生出来。

王晓楠便凑到桌子上看照片。照片统共有三张。第一张是一对老头老太太,穿着一身崭新的西服套装,别别扭扭地坐在照相馆的长凳子上,对着照相机傻笑 - 看着像是章亚龙的父母亲。第二张照片是章亚龙自己,穿着一件洗得泛白了的军绿球衫,胳膊上兜着一个篮球,额上脖子上湿湿的都是汗。照片大约有些年数了,章亚龙看上去很是消瘦,球衫从颜色到样式都有些古板。第三张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女人其实相貌平平,可是女人却有一个灿烂的微笑。女人还有一把极好的头发,在阳光和风里柳丝似地飞扬起来,细细碎碎的全是金黄。男孩有些怕羞,紧紧地闭着下巴,不肯对着镜头笑。章亚龙并没有出现在这张照片上,可是王晓楠从女人的眼睛里看到了章亚龙的无所不在。记得章亚龙第一次来应征的时候,曾经说过他是“一个人过”的。这样的说法在现今的时代里被许多结了婚的男人和女人们广泛而松散地使用着,这样的说法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解释。也许许韶峰现在就在某一个酒吧茶廊里对某一个年青而美丽的女人说着这样的话。当然,这样的话从成功的人嘴里说出来,总是更富有吸引力一些。如果章亚龙在彼岸的妻子听见章亚龙这样地对人介绍着他自己的状况,她的笑容大概就不会像照片上这么灿烂明媚了- 每一个女人刚开始做女人的时候大约都有过这样的笑容,侵蚀和毁坏是在后来才渐渐发生的。

后来王晓楠又在章亚龙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样她先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这样东西使她在房间里的逗留延续了一些时候。她看见墙角里有一摞白色的布,布底下仿佛覆盖着一个木头架子。布显然旧了,皱皱地发着黄。她本来并不真想去探讨布后边的内容,可是一想到她还有一个非常完整的夜晚需要细细打发,她就无法遏制地向那个角落走去。

她掀起白布,木架上是一幅画。一幅油画。

油画看起来很新,颜料似乎还微微地透着湿气。王晓楠把手指轻轻地贴上去摸了一摸,方知道早就干透了。画上是一个年青女子,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旧式斜襟布衫,袖口领边上绣了一些细碎的云边。女人的头发齐齐地梳到脑后,头顶露出半只斜插的碧玉发簪。也许是风的缘故,也许是笑的缘故,那玉簪上绑的红丝线似乎在轻轻地颤动着。女人的头发很密,刘海黑压压地遮住了眉毛,一双眸子乌亮清明。女人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一处,膝盖上斜斜地放着一枝夹竹桃。夹竹桃大约是新采的,白色的花瓣上沾着些露水,在早晨的太阳底下闪着些晶晶的亮光。王晓楠只觉得这女人隐约有些面善,过了一会儿才看出来原来就是照片里的那个女人 - 只不过是一个年青些的古妆版本。画面右下侧有一行碳笔字,字很潦草,她颠来倒去地看了几回才依稀看出是“琼美印像”几个字。

王晓楠站在离画很近的地方看画,画里女人被画笔肢解在斑驳的颜料中。后来她退后了几步,距离使女人和她膝盖上的夹竹桃渐渐地完整起来,整个画面便带上了一层朦胧的忧郁,甚至连阳光也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这时候她突然看见女人的嘴角牵了一牵,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她吃了一大惊,再凑近了些,女人却不再有响动,回到了画中的寂静。她便慌慌地想退出房门,却完全没有意料到章亚龙会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

他在见到她的那一刹那愣了一愣,手上的拎包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他的面部表情在尝试了数种变换之后,终于固定在一个模式上。

这是,是你画的吗?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直直地看着她,却又像没有在看她,他的眼光笔直地穿过她落在很远的地方。她突然就觉得被这样的眼光扎得遍体鳞伤。

这是我的房子,我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她依稀记得自己对他狠狠地嚷了一句这样的话,她也依稀记得他在她身后轻轻地关上了门。但是她没有听见他锁门的声音。

那天晚上,他一直没有锁门。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他也不再锁门。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头疼欲裂。在吞服了几片安眠药之后,她昏昏沉沉地进入了半睡眠状态。那一晚她的睡眠被无数的梦境割锯得支离破碎。在其中的一个梦里她看见了那个穿月白布衫的女人。女人站在一片悬崖上,四周是水 - 不知从哪里开始也不知到哪里结束的水。女人的嘴唇在微微启动着,像是一尾即将死在网里的鱼。可是她始终没有听懂女人的话。后来女人朝她颤颤地伸出手来,她也朝女人伸出手去。当她几乎能感觉到女人指尖的冰凉时,女人突然带着一声轰隆的巨响坠入了深渊。

原来是风声。

王晓楠捂着胸脯坐起来,一身冷汗,心跳得一个屋子都听得见。她把那个梦从头到尾地回忆了几遍,那个巨大的环绕着悬崖绝壁的水泽突然使她想起来章亚龙桌子上的那张照片 – 那张有女人也有孩子的照片。那张照片的背景其实也是水,很遥远很模糊的,淡化成一片青灰色烟雾的水。

突然间她明白了那汪水是尼亚加拉瀑布。

突然间她也明白了章亚龙的妻子不在中国。章亚龙的妻子就在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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