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三重奏(3)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07:21

张敏不是个毛头小伙。

张敏入学时就是一个插过六年队教过两年书的知青。张敏比王晓楠大八岁。

张敏早就有了女朋友。张敏的女朋友叫秦海鸥。张敏同秦海鸥认识已经有很多年了。两人都是南京人,小学中学一路是同学。后来又一起到淮北农村插队,一起考大学。张敏考进了上海的学校,秦海鸥考进了苏州的学校。一个学文,一个学医药。苏州离上海不远,每逢节假日,秦海鸥也不回家,却坐了火车到上海来看张敏。秦海鸥一来,全班都知道了,因为张敏总是带着秦海鸥到教室来作功课。两人一前一后地坐着,你看你的书,我看我的书。有时秦海鸥就掏出一个小手巾包,悄悄地放到张敏跟前 - 里头通常是剥好皮的瓜籽和花生。待到教室熄了灯关了门,张敏就把秦海鸥送到女生宿舍挤一晚,然后再自己回到男生宿舍。宿舍里有几个结过婚的老大哥,忍不住取笑张敏,说你小子怎么总不给我们一个肃静回避的机会呢?张敏笑笑,却不说话。张敏是个不太善言辞的人,和男的和女的在一起都这样。他的缄默使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压缩食品似地存放在王晓楠的记忆空间中,在后来的日子里被岁月泡涨开来,放大夸张了许多倍地充填着她的感情断层。

有一回张敏带秦海鸥去学校礼堂看新拍的电影《小花》,刚好坐在王晓楠的前排。王晓楠进去的时候电影马上就要开演了。张敏偶然一回头发现了手执票根挤过人群找位置的王晓楠。他们只来得及点了点头,灯光就暗了下来。后来正片进入一个用当今人的眼光来看过于煽情的情节,那个年青美丽的村姑妹妹,在催人泪下的音乐声中抬着失散多年的伤员哥哥,跪行在崎岖的山路上,膝盖上的鲜血与崖上的杜鹃花相映生辉。王晓楠发觉秦海鸥的身子渐渐地向着张敏移动。张敏的身子也移了一移,却不是向着秦海鸥的方向。尽管后来秦海鸥的头终于还是越过他们之间的距离,轻轻地靠在了张敏的肩膀上,可是就是张敏那微微的一闪,突然间给了王晓楠一线希望。

那天晚上张敏又把秦海鸥送到女生宿舍借宿。刚巧那天宿舍里的两个本地女生都没有回家过夜,铺位都占满了。王晓楠说要不你就跟我挤吧,两个人便睡在了一张单人床上。看上去有些瘦弱的秦海鸥在脱去衣服之后其实是个还算丰满的女人,没有了乳罩限制的胸脯饱涨地充盈在洗得稀薄了的旧背心里,胳膊和大腿在朦胧的月色里闪着结实的紫蔷薇似的亮光。这种肤色在十几年以后成了必须花钱购买的时髦,而在当时却仅仅代表着常年的劳作。两个人都侧着身子背对背地躺着,尽量避免着可能发生的身体碰触,可是王晓楠还是闻到空气中隐隐的蒜味。她听见秦海鸥的呼吸渐渐低沉了下来,以为她睡着了,才敢微微地翻了个身,没想到秦海鸥却突然轻轻地对她说:

“听说你的球打得好极了。”

她吃了一大惊,她没有想到张敏竟和秦海鸥说起过自己。黑暗中她的脸涨得通红。

“张敏还说过我什么呢?”

“说你的行李最多。”

王晓楠想起了新生报到那天第一次见到张敏的情形。她在学校门口找到了中文系的接待站。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胡子拉茬的男人接过她的箱子,就带着她去女生宿舍。她以为他是校工,也没多问就跟着他走了。他很高也很结实,轻飘飘地提着她的两只大箱子一个旅行包仿佛只是拎了几只半空的菜篮子。她很快就被他甩在身后,他走出了很远才停下来等她。他帮她把行李卸在上铺,并带她去买了饭菜票,灌了热水瓶,却一直没有和她搭话。到了晚上系里开迎新会,她突然发现他坐在她对面,方知道他是她的同班同学。他刮了胡子,换下工作服,穿了一件白底带细隐格的的确凉衬衫,就变了一个人。衬衫很新,还带着折痕,夹着塑料片的领子硬硬地卡着他的脖子。他很适合穿那样洁白的衬衫,白色使他显得深沉而具有书卷气。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后来辅导员让新生们一一站起来作自我介绍。他的经历太复杂了,复杂得无法用几句话来概括。而她的经历太简单了,简单得无法用太多的语言来叙述。于是那晚他和她的发言都是最简短的。

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王晓楠不禁抿嘴笑了 - 这一年里她毕竟长大了很多,在身体上,也有别的事情上。这样的变化,秦海鸥是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的。

后来秦海鸥就睡着了,可是王晓楠却一直醒着 - 她在翻来覆去地想着秦海鸥的话,猜测着张敏对秦海鸥说这些话时的场合和表情。不知为什么,她认定自己是张敏向秦海鸥叙述大学生活片断时出现的唯一一个女同学。在这样的思绪中,平时她和张敏之间极为偶然的一个笑容一句交谈便突然有了新的意义。后来她听见黑暗中有一些细碎的嘎嘎声,好像是老鼠在啮咬家具,又好像是板壁被风吹动。过了一会儿她才醒悟过来,原来是秦海鸥在磨牙。

秦海鸥磨了一夜的牙。

王晓楠一夜都没有睡踏实。

第二天早上的第一堂课是古汉语,教授选析的是李白的长干行。教授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据说教授娶的是他的远房表妹,所以教授那堂课上得声情并茂。从“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说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一路尽情渲染着青梅竹马的朦胧诗境。在教授抑扬顿挫的解说里,课堂上的青年男女渐渐地都被浸润在一片潮起的感动里。王晓楠睡意朦胧地忍耐了一会儿,终于没能忍住,突然站起来打断了教授:

“青梅竹马只能造就兄妹之情,不能造就爱情。爱情是异体之间的新鲜碰撞,不是从故知里产生出来的。李白他不懂。”

教授愣了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李白不懂,你懂,是不是?到底是童言无忌啊。”

全班都随着教授笑了。只有张敏没有笑。张敏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没有回头就知道了他在看她,因为她感觉到她的背上很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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