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三重奏(2)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07:07

那个叫章亚龙的男人是在三天以后搬进王晓楠的住处的。

没多久王晓楠就发现章亚龙不仅在关门这件事上手脚很轻,章亚龙几乎在所有应该发出声音的地方手脚都很轻。进门的时候他像一片秋叶似地闪进来,出门的时候他像一股清烟那样地飘出去。她的浴室和他的隔了一层楼,她几乎从来没有听见他用水的声音。可是当他在厨房里和她照面的时候,他的衣容一直是洁净的。他进门的时候通常是很黑的夜,出门的时候是不太亮的晨。当然这样的信息是她根据那辆泊在她车库里的满脸沧桑的黑色丰田车推算出来的。有时她的推算也会发生误差。比方说有一天夜里她一直没有听见他开车进来,可是到了早上起床的时候,她从窗口望出去,门前草地上的落叶却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叶子装了满满九个特大号透明塑料袋。那九个塑料口袋围着院子斜角那棵粗大的橡树排成一个圆圈,中间的那个口袋上摆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南瓜。南瓜也不是寻常的南瓜,穰子早掏空了,剩下一副火红的皮囊,用刀雕出些鼻嘴眉眼的,顶上又安了两穗长须玉米,在风里飞飞扬扬的。远远一看,竟很像是一个体形健硕梳了两根冲天大辫的红脸村姑。她知道这是摆了给她看的,便忍不住笑了一笑:这个章亚龙,倒是有点意思的。

后来秋就渐渐深了,他被她指使来劈柴。柴是入秋的时候她从商店里买的,等冬天到了好烧壁炉用。柴买过来的时候是大块大块的,他替她劈成一小块一小块,挨着墙根码好,再用绳子捆成一扎一扎的。他劈柴的时候就一点儿也不斯文了。他把毛衣脱了,剩了里头一件蓝色的背心,背心上印着几个脱了漆的大字:长乐工体男篮。男人抡动长柄斧头的样子很凶,像是和柴结下了世代冤仇。她提心吊胆地看着他,觉得那斧头随时会脱离斧柄飞落到花园的任何一个角落。他舞动胳膊的时候嘴也没有停过,噗噗地发出一种类似引擎起动时的汽声,肌肉老鼠似地沿着膀臂上窜下跳着。他使她想起了许韶峰。其实许韶峰也是有过这样的肌肉的。他曾经捏着拳头弯着手臂让她来拧他胳膊上的肉。他的胳膊硬得像铁,她拧来拧去拧酸了手指头也拧不起一块赘肉。当然那是他当兵的时候。后来他就不当兵了。许韶峰不当兵的时候比当兵的时候更忙,但都是脑子上的忙,身子上反倒是懒怠了。懒怠了的身子自然就生出些懒怠的肉来。

男人劈着柴,背上的衣服渐渐地湿了两大团,只剩了中间一条缝是干的。男人看上去像是背了两扇肺叶。王晓楠去屋里拿了两听可乐,一听给自己,一听丢给男人。“坐会儿吧,那柴,够烧就行了。”男人噗地一声拉开了铁罐,仰了脸咕咚咕咚地喝,水就流了一脖子。喝完了,拿手臂抹了抹脖子,果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男人坐下了,才看明白原来是坐在吊椅上的,就是那种钉在铁架子上的没有腿的,人一坐上去就吱扭吱扭晃动的椅子。这种椅子,他在好莱坞老电影里看过好多次,都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在花园里与情人秘密幽会时用的。如此一想,便有些不自在起来,就将身子扭来扭去的想离她远些。谁知那吊椅就越发秋千似地摇晃了起来。幸好男人腿长,就拿脚拄了地,方稳了下来。

“你也打球?”她指指他背心上的字,问他。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微微发黄的牙齿,算是回答。她说:“我打过排球。”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略略向上一挑,挑出一个半是真实半是梦幻的微笑。那是一个年代有些久远的故事,那时她是一个大学校队的副攻手。她的球打得不错,当然再好也只是一个普通校队的水平。只是她打球的那个年代并不是普通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任何关于女子排球的小小故事都能引起几亿人热泪盈眶的回响。后来校园里的年青人开始用国家队里一个长得格外秀气的副攻手的名字来称呼她。有一天,她参加华东六省市高校排球联赛回来,突然看见张敏在宿舍门外等她。张敏说我去看过你的球了。她没有想到他竟跟去了她的赛场 - 在这之前他们虽然做了大半年的同学,他却没有和她认真地有意义地说过话。当然他也没有认真地有意义地和班里的任何一个女同学说过话。那一刻她被太多的意外击中,瞬间失去了对答的本领,只知道拼命地点头。他俩在半明不暗的过道里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看谁。后来他低低地,几乎有些口吃地对她说:“我看见了一个精灵,一个跳出了形体和语言拘束的精灵。”这是那个年代里一个中文系一年级学生在朦胧的恋爱情绪中所能想得出来的最离奇的形容辞了。后来回想起来,就是这句话揭开了那段为期三年多的风雨恋曲的序幕。

章亚龙知道王晓楠关于排球的话题只是她进入怀旧情绪的一个极为方便的引子,对于这样的引子无论他说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于是就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打排球你那身量 . . . . . .,”却又不说了。她不知道他想说她长得太高了还是太矮了- 她的身量正是在这两种说法都适宜的那个范围。

这时候她兜里的手机就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是许韶峰。

豆芽问你过年回不回来?

再问就说你妈让你爸给扔在荒郊野地里等死,正盼着你来救呢。

你看看,又来了。你的那个房客,还好吗?

好又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你还能星夜赶回来管我不成?

说这话的时候王晓楠转过头来看了章亚龙一眼,这才发现章亚龙其实早已回屋去了。院子里突然很是安静了起来,长柄斧蛇一样地蜿蜒在草地上喘息着,新劈的木柴在初起的暮色里小心翼翼地吐出一丝森林的芬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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