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三重奏(1)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06:49

名字?

章亚龙。

年纪?

三十七。

哪里来的?

福建。

来多久了?

两年半。

做什么工作? 

衣厂打包。

有移民纸吗?

. . . . . .

王晓楠捧着一杯新煮的咖啡靠窗站着 ,把背脊丢给那个男人。咖啡很烫,她并不喝,只是为了暖手。她的问话很短,男人的回答更短。男人的回答使她想起一管将要用尽的牙膏,虽然还有些内容,却要狠命地挤。天色有些晚了,可是她没有开灯。从客厅的那两扇玻璃大窗直直地望出去,便是那个十分有名的安大略湖。在晴朗的日子里,水色本来就很亮。太阳坠进湖面之前,总要在那里迸出一些耀眼的猩红来,就映得屋里越发回光返照似地明亮起来 。

当初她和许韶峰就是为了这片水色才决定买下这幢房子的。漂亮的房子在多伦多这样多少有些历史气味的城市里是随时可以找见的,然而有这样的湖光水色作背景的漂亮房子,就不是那么容易得着的 - 所以他们很是花了些钱。

问你呢,有移民身份吗?

. . . . . . 

那个叫章亚龙的男人对这个问题始终保持缄默。男人似乎比他自己说的那个年纪要小一些,是典型的亚热带地区长相。皮肤黝黑,颧骨有些高。但男人的身量却不像是那个地方的人。男人个子不算矮,甚至有些壮。男人的五官肤色和身架其实很容易把他组合成一个粗俗的形像,可是男人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粗俗。也许是唇上那一团梳理得很整齐的胡须,也许是鼻梁上的那副金丝边眼镜,也许是身上那件青灰色带着一团一团云雾般花纹的薄毛衣。总之,男人坐在那里说不说话都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这样的男人若行走在校园区里,一定很容易会被当成一个教书先生。一个写了许多书做了许多学问却不善言辞的教书先生。这样的男人若平时走在街上王晓楠大概也会多看一眼,甚至会设法制造一些谈话借口的。

可是今天她不会。

因为今天他只是一个揣着她登在报纸上的广告前来应征的打包工人。

王晓楠到加拿大虽然才六个月,但她并不是个土包子。对外边世界的了解,她不比那些出国好些年却仍然在埋头打工的人少。从她和许韶峰决定移民的那一刻起,她就努力寻找机会去学习在那个叫加拿大的国家里生活所需要知道的一切琐碎。她懂得在多伦多这样的文明都市里,有的问题不管在任何场合都可以问,有的问题则在任何场合都不可以问。还有的问题在一些场合问起来是调剂气氛的幽默插曲,在另一些场合问起来就是没有教养的粗鲁行为。可是今天她把该问的,不该问的,有时该问有时不该问的都统统问了。

因为她不在乎那个叫章亚龙的男人怎样看自己。她有一手好牌,好得让人实在无法拒绝 - 在玫瑰谷这样的高级住宅区里白住,又是在这样一幢倚山临水的好房子里。这样的机会,不是每天都有的。当然严格来说也不完全是白住,夏天里他要帮她打理前后两块草坪,冬天里他要替她铲除行人道上的积雪,周末他得开车带她出去购物。不过这样的付出与那样的回报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的细节。尤其是对章亚龙这类男人来说。

在他们的谈话刚浅浅地碰破一层表皮时,她就已经猜到他是没有合法居留身份的“黑人”。他的那个家乡,这边报纸上倒是常常见到名字的,无非是一些和海呀船呀有关的事。她多次听到过关于他们的故事,大致知道他们这些人的路数。无论是陆路还是海路,他们的旅途一定是遥远曲折冗长,充满惊险插曲的。不管是什么借口,他们要在这里留下来的理由听起来一定能感动移民官也感动他们自己的。这些人身后欠着几十万块钱的债,前面又没有什么发财的路子,于是只好一分一厘地抠着省着。她由此断定章亚龙绝对不会放过这个付出小劳动贪得大便宜的机会,不管她会问他什么样的问题 - 尊严是西装外套,生存是贴身内裤。再体面的外套,也是可以随时脱下的。而再破烂的内裤,也是不得不牢牢守护的。她不相信他会为了外套而脱下内裤。

她不害怕和这样的人同住。这样的人已经断了退路,这样的人只能鼎力向前。这样的人只能像软壳螺似地紧紧吸附在移民这个希望上。这样的人日夜生活在移民官无限宽广的视野里。这样的人胆小怕事,规矩行事。这样的人容易使唤。当她和许韶峰在长途电话上商量人选的事情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类人身上。

只是可惜了这副英俊的皮囊。

王晓楠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似乎要让他听见她对他的惋惜。

“你明天早上等我电话吧 - 我还有几个人见。”

其实当时她就已经做了决定,然而她并不想在那一刻里宣布她的决定。她知道每天在多伦多的大街上都行走着许多像章亚龙那样怀揣着一纸希望的人,可是她也知道多伦多每天的报纸上也有很多给人希望的小广告。说不定此刻章亚龙的口袋里,就有三五张诸如此类的从报纸上撕下来的小纸片。她不能把希望太快太便宜地丢掷给他,可她也不能把他推到绝望的死胡同里去。于是她想出了这样一句能将他稳妥地放置在希望和绝望之间的安全地带的话来。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起身去穿鞋子。他那天穿的是一双运动鞋,很旧了,带着路上的热气,却依然很白。他系好鞋带,抬头看见了门厅里的一张风景画,就停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问她:

“王姐,这画贵吗?”

他的这个称谓使她吃了一惊 - 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她。她在广告上留的是一个王字,他完全可以像别人那样称呼她王太太,王女士。如果肉麻一些的话,甚至可以叫她王小姐。所有这些称呼都显示着带有敬意的距离。可是这个男人却单刀直入地割弃了他和她之间的客套和距离。她一时不知如何对应这样突然而来让她毫无准备的熟稔。她愣了一愣,才说:“这是挺有名的一张画,七人画派的。三千加元。“

男人摇摇头,指了指画框下角的一行小铅笔字,说:“这是复制品,只不过是限数的复制品。总共复制了一百张,这张是第八十六张。这样的复制品,最多值五六百块钱。”

男人并没有等待她的回答,就关门走了。男人关门的声音很轻,身子风一样地走进了满街的暮色里。她站在窗口看着男人的背影渐渐地消融在混混沌沌说不出颜色的街景里,心想这背井离乡的半年里自己大概又老了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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