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五一起床,拿了个杯子跑到院子里,看见一个男孩也在刷牙。院里有条阴沟,一直通到院外,她蹲在这头,他蹲在那头,脸对脸,目光就撞上了。男孩的眼睛细得如同是刀子在面团上拉开的两条缝。拉缝的手大概不稳,缝不直,哆哆嗦嗦的有些斜扭。这样的眼睛,一遇到脸上有风吹草动,看上去就象是笑。
再看,五一就看到了男孩的鞋子。那鞋子不象是鞋子,倒更象是几条粗带子胡乱地绑在一个塑料鞋底上,脚趾和脚跟一前一后地顶戳在鞋子外头 – 显然小了一码。五一觉得好笑:在乡下,男孩天冷的时候穿鞋子,天热了打赤脚,没人穿这种象半只鞋的鞋子。
“我妈说你叫五一。”
男孩把最后一口水咕噜咕噜地吐到了阴沟里,然后把杯子高高扬起来空水。五一发现男孩的杯子和她的一模一样,白搪瓷,蓝边,中间有个红五星,下面印着几个字。妈妈把那几个字念给她听过,是“人民民政” – 那是爸爸的工作单位。男孩说话的声音很响,仿佛隔在五一和他中间的,不是一条阴沟,而是一座山。五一很奇怪:长着这么小眼睛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嗓门。
五一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到生人的第一句话总是最难的,就象出门迈的第一步路,不知道该向左还是向右。第一步迈出去了,后边的路就云清风顺。
“我爸爸和你爸爸在一个机关工作。”男孩又说。
“你,我,爸爸?”五一终于扯出了第一句话。
其实,这不是五一真正想说的话。五一想说的是:“你是谁?”可是那天早上五一的话有主心骨,一出口就会自作主张地拐弯。
“我爸爸下基层了,等我上学的时候,他就回来了。”男孩说。
五一想问“基层”是什么意思,可是五一没问 – 她不想让这个男孩觉得她什么都不懂。
“几年级,你上?”
“一年级,开学就上。”男孩露出两排黄黄的牙齿 - 这回才真是笑了。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丑的牙了。每一颗牙齿都在你推我搡地抢占着牙床,牙太多,牙床不够,于是牙跟牙彼此别别扭扭地拥挤着,仿佛随时要摔倒。
“我也是。”五一惊讶地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舌尖上自说自话地溜了出来。五一本来是不想说话的 - 男孩的牙齿已经让她彻底倒了胃口。
这时北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呼唤:“四平,你有多少副牙齿啊?刷到这会儿还没刷完?吃饭了。”
“一会儿我来找你。”男孩丢下一句话,就噌噌地跑回了屋里。
五一这才知道,男孩的名字叫四平。
名字还不错,和外婆村里的孩子挺象的。五一想。
早饭还是泡饭,一锅的剩菜剩饭煮成烂糊糊,五一吃得有点心不在焉。妈妈给她碗里夹了半块豆腐乳,她埋着头说了一句:“烂牙。”妈妈问谁烂牙了?她吃了一惊,笑笑,却不吱声。妈妈说什么毛病?学会自言自语了。
吃完饭,爸爸妈妈推着脚踏车出了门,国庆扭着身子坐在妈妈的后架上 - 今天妈妈请了半天假,带国庆去医院检查身体。
五一趴到窗户上,朝院子里看去。这会儿院里只有南屋的那个胖老太在洗马桶。胖老太太似乎跟马桶有仇,使的劲很猛,篾刷子划拉划拉的刮出片片木屑,脊背上的肉地动山摇地晃着,好象随时要甩出去一块。五一直看得心惊肉跳。
过了约一碗茶的工夫,一个和妈妈年岁相仿的女人,推着一辆脚踏车从北屋走了出来。胖老太背上似乎长了一副眼睛,立刻停了手里的篾刷,回头喊了一声:“四平妈,上班去啊?”四平妈答应了一句,就要走,胖老太扔下洗了一半的马桶,跑过来抓住她说话。四平妈扭着身子想躲开胖老太的脏手 - 却没躲开。
胖老太的嗓门突然低了下去,五一听不清楚,只见她时不时的扬起下巴指着西屋。四平妈听的多,说的少,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两人戚戚嚓嚓地说了三五分钟,四平妈指了指腕上的表 – 胖老太才松了手。
四平妈前脚刚迈过门槛,北屋的窗户上就出现了一张脸。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鼻子挤成了一头烂蒜 – 是四平。五一正想招手,烂蒜不见了 – 四平已经跑出屋来了。
四平正推五一家的门,胖老太背上的眼睛眨了一眨,说:“你妈刚走,你不好好在家呆着?小心我告诉你妈去。”
“你告诉我妈,我就告诉和平叔叔,你在家管闲事。”四平跺着脚说。
胖老太转过身来,扬起湿漉漉的篾刷子,说给你一百个胆你也不敢。四平身子一闪 – 是躲水,就闪进了五一的家。
“和平是谁?”五一问。
“胖老太婆的儿子。参军了,海军。”四平说。
四平抽出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腿一弯,舒舒坦坦地搭在了椅子腿的横杠上,熟门熟路的样子,仿佛已经在上面坐过了十回百回。
“胖老太婆就这一个儿子,她最怕儿子。”四平告诉五一。
四平从左边的裤兜里掏出一支毛笔,一卷纸,右边的裤兜里掏出一个铁盒子,摊在五一的饭桌上。毛笔是五一见过的 – 舅舅的儿子阿辉,就用这样的毛笔描字帖。纸也是五一见过的,是上茅房用的草纸。只有那个铁盒子,是五一没见过的。打开来,里头隔开一个个小格子,装的是红黄蓝绿五花八门的颜色,有点像外婆裁衣服的粉饼,只是比粉饼略小一些。
“你会画画吗?”四平问。
五一摇了摇头。
“乡下人,什么都不会。”四平说。
这样的话,国庆也说过,只不过国庆是用眼睛说的。真奇怪,嘴里说出来的,竟没有眼睛说出来的扎心。
“你妈才是乡下人!”
骂完了,五一才想起来,她已经破了妈妈给她定的第一条规矩。
四平也不恼,只是呵呵地笑,说你给我端碗水来,我给你画画。五一拿来水碗,四平就把毛笔泡进水里。笔用过多回了,毛拧着劲,怎么也不肯聚成一个尖头。四平懒得费劲,把笔悬在空中,问五一要画什么?五一歪着头想了半天,才问你会画向日葵吗?四平说太太太会了,就把那杆半秃的笔往铁盒子里一戳,戳出一块红,画了个大圆。胡乱洗了洗笔,又在铁盒子里戳出一块黄,在大圆边上画了几个小圆。纸太糙,留不住颜料,红的黄的随着细草梗到处乱跑,洇成一张不成形状的花脸。
五一大叫不象不象一点儿也不象。四平说那你给我拿张好纸,我就能画得象。五一说你家没纸吗?拿擦屁股纸画。四平说我把我妈的纸都用光了,我妈再也不给买了。五一突然想起昨晚看见妈妈给外婆写信,留了半叠信纸在桌子上,还没来得及锁回到抽屉里。进屋一找,果真还在。五一小心翼翼地撕了一张在手里,心里只是慌。想了想,又撕了一张,心反而定了 – 反正已经破了妈妈的规矩,拿一张是骂,拿两张也是骂。
四平拿了信纸,把有横杠的那面翻过去,在白面上画。纸好,颜色果真就呆住了,一个大圆加上一圈小圆,渐渐的,就有了花的样式。五一说还有葵花籽,你没画上。四平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就又蘸了些棕色的颜料,在那个红圆盘里点了些芝麻大的点 – 突然就象了。
五一拿起画来看了又看,半晌,才问四平你会写字吗?四平说我会写我的名字。五一说那有什么用?四平问你要写什么字?五一说跟你说了也没用 – 我要给我外婆写信。四平说等你一上学,就都会了。
“唉,等到那个时候,我外婆就老了。”五一说。
五一说完了,才醒悟过来,她在叹气。
“你上学,有新 …… 书包吗?”五一问四平。
“我爸去上海开会,专门给我买的。解放军包那样的,有五角星,还有‘为人民服务’。”
四平说这话的时候,两只眯缝眼颤颤地抖了起来,抖出一脸细细碎碎的得意。
五一不说话,只是扭过脸去看墙。墙是很多年前国庆五一都还没出生的时候粉刷过的,漆皮老了,爆出一张张小鱼鳞。鱼鳞中间,有三两点污血 – 那是捏死在墙上的蚊子。
四平盯着五一看了一眼,突然起了疑心:“你没新书包?”
“你妈才没新书包!我妈早,早就买好了 ……”五一说了一半,就噎了回去。她很吃惊,怎么到了城里没几天,自己就学会了撒谎。从小到大,外婆什么事上都随着她。外婆任由她上房顶下池塘野成一滩泥浆回家,可是外婆就是不许她撒谎。外婆说再淘气的孩子,只要诚实,就还有救。可是再听话的孩子,只要学会了撒谎,心就脏了。身子再脏,洗洗就干净了。心脏了,一河的水也洗不白。
其实,妈妈的确买了一个新书包,也是军绿色的,也有一个红五星,写的不是“为人民服务”,却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是,这个书包是为国庆买的。妈妈说国庆开学就上五年级了,国庆的书多,书包就要大一些,而她可以用国庆腾下来的那个小书包。国庆的书包是用零头布缝的,一面是蓝色的,一面是红色的,用了四年了,角上打过一个小补丁。
国庆的新书包挂在床头,五一每天睡觉起床,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它。她坐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那片新绿,一直到把书包看出无数个洞眼来。有一天,她又呆呆地看了很久,妈妈喊她吃饭的时候,她才猛然发现自己手里拿了一把剪子。
后来她就叫国庆把书包收到柜子里去。“挂在外头招灰。”她告诉国庆。
四平画腻了,把毛笔往碗里一扔,水顿时哗地浑了一片。
“走,我带你到外面看西洋景。”他拉着五一就往外走去。
“西洋景是什么?”五一疑惑地问。
“见了你就知道。”四平说。
五一的腿迈过门槛的那一刻,犹豫了一下 – 她想起了爸爸嘱咐她不要出门的话。可是这一会儿五一的心拴不住五一的腿,五一的腿轻轻一抬,就把五一的心给拂到一边去了。
反正已经坏了好几个规矩,索性就再坏一个。明天,明天开始,再好好守规矩。五一暗想。
五一和四平走出房门的时候,胖老太婆已经把马桶洗完了,正倒扣着等着晾干。老太太拿了一根别针,往她的的确良衬衫袖子上别红袖箍。老太太肉多,手不稳,颤颤的怎么也别不上去,就喊四平过来帮忙。四平朝五一眨了眨眼,假装没听见,两人飞快地跑出了院子。只听见胖老太扯着嗓子在身后喊:“西屋的胡蝶,晚上居委会政治学习,七点半准时。”
四平贴着五一的耳根说:“那个人在屋里,她就是不搭理她。”
五一问你怎么知道?四平咧嘴奸贼似地笑了起来,一口前赴后继的四环素牙晃得五一眼前一片昏黄。
“不信,你看。”
四平噌噌地就往前走,五一紧跟着,却渐渐地拉在了后边。穿一双鞋的还走不过穿半双鞋的。五一忿忿不平地想。
五一一把扒下了脚上的鞋袜,提在手上,小跑了几步,就赶上了。
舒服啊,舒服,脚贴在鹅卵石上的感觉。石头缝里有小草探出头来,轻轻地挠她的脚心。蚂蚁在抬头看她的脚板 – 她成了它们的天。她很轻,她不会踩死它们。
五一一路跑,一路问:“在哪里,你的西洋景?”四平不回话,直跑到一棵树前,才停了下来,说:“在这儿。”
树是一棵槐树,有院子里那棵矮脖子树的四五个高,绿叶子蓬蓬的,遮暗了一大片地。不过,那绿只是靠外的那一半树身里长出来的,靠里的那一半,遭雷劈过,挨天火烧过,烧出了空空的一个大树洞。那绿悠然自得地绿着,那黑触目惊心地黑着,生和死紧紧相挨,各自有各自的精彩。
四平身子一矮,缩成一个圆团,就钻进了树洞里,又从洞里探出脸来,对五一说:“游击队打鬼子,就是藏在树洞里的。”五一哼了一声,说谁稀罕你这个破树洞?乡下有的是。这就是你的西洋景了?
四平遭了打击,灰头灰脸地钻出来,说:“我说了吗?我说这是西洋景了吗?西洋景在上面呢。”
四平猫似的蹭蹭两下爬上了树,在树分叉的地方坐下了,两个脚晃来晃去,后跟当当地踢着树干,踢下几片枯叶。“你敢爬吗?”四平呲牙咧嘴地问五一。
“你妈才不敢!”五一扔了鞋子,话没说完,人已经在树杈上了。四平让出半个屁股,让五一坐下。除了外婆,五一还没跟谁这么挨挤过,只觉得四平身上到处是汗,凉凉滑滑的,象条黄鳝。
“你看,那就是西洋景。”四平指着不远处一扇窗户说。
那是一扇很高的玻璃窗,密密实实地拉着竹帘子。只是窗户太高,帘子不够长,最上面露出约有四五寸的裸玻璃,从地上看不见,爬在树上,往下一看,就看见了屋里的景致了。
五一看见了一张床,床上铺着被子,被子底下有人在动来动去,绿布被面麦浪似地抖颤着。五一的心咚的跳了起来 – 她认出来那是胡蝶的被子胡蝶的床。
“被子里有两个人。”四平说。
五一摇头说我不信。四平说我跟你打赌 – 每个星期五,院里的人一上班,他就来。院里的人下班之前,他就走,都是爬窗户的。
五一还想说我不信,被子一掀,钻出一个赤裸的女人来。五一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肉是这样的白,白得就跟没见过一回天日。肩膀瘦瘦的,脖子瘦瘦的,只有胸前的两个**,饱胀得如灌满了水。有两颗鲜红的樱桃,圆圆翘翘地浮在水中央。
被子又掀了一角,钻出另一个人来 – 是个男人。男人背对着五一,看不见脸,却只看见肩膀上胳膊上的肉一垅一垅的,硬得象发坏了的面。男人伸出手来,抓住了女人的奶,狠命地揉搓着。女人的身子象白生生的月亮,男人的手指象黑黝黝的夜色,男人的夜色一把一把地剪着月亮,月亮碎了,又圆;圆了,又碎,男人的指缝里漏出一把又一把水一样的白光。
“南屋那个胖猪叫她‘头毛’(温州方言:**)”四平说。
“她妈她奶奶才是头毛!”
五一突然生了气,踹了四平一脚。四平不备,差点从树上掉了下来。
“她老公病死了,老有男人找她,她就是头毛!”四平说。
五一搜肠刮肚,正要找一句一下子能把四平噎死的话,可是她突然停住了。她看见屋子里胡蝶的脖子死命地朝后仰,身子仿佛随时要折成两半,嘴巴张得如同是一口喷着热气的黑井,额上的头发湿成了一个一个的圆圈圈。
五一看出来了,女人不是疼,而是痛快。
五一的心命令五一别看,快别看了,而五一的眼睛却吩咐她看啊,再看一会儿。五一的心和五一的眼睛在五一的身子里打得天昏地暗,五一的身子撑不住,就簌簌地抖了起来,抖得象是一片雨里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