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下成雨的云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6:59:35

吃午饭的时候,妈妈的脸色很难看,象是一团堆得很厚实的云,压得低低的,仿佛一抬头就能撞到,一伸手就会拧出一把水来。后来,云破了一个小口子,流出来的却不是雨,而是一声叹息。

“你说怎么办才好,这事?”妈妈说。

爸爸没有吭气,只是埋头吃饭。爸爸吃饭的时候爱看报纸,可是爸爸今天吃早饭的时候,就已经把一天的报纸看完了。爸爸的眼睛这会儿没了着落,只能死死地盯在碗里的饭粒上。后来,爸爸的目光从碗底攀援上来,爬过碗沿,看了五一一眼。爸爸的这一眼有点象做贼,躲躲闪闪,欲盖弥彰。五一一下子明白了,妈妈在说她。

“这些年,一点都没负起教育她的责任。”爸爸说。

“你真是书生,这个时候,说这些,有用吗?”妈妈脸上的云裂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还有许多声叹息,在排着队等待着从那里横空出世。

“南屋的舌头,跟刀子似的,见谁扎谁,你能信吗?”

“人家都亲眼看见那,那个东西……”妈妈的话拖了长长一个尾巴。妈妈看了国庆一眼,把半截话尾巴辛苦地咬断了。

“要是再不管教,以后她什么东西都敢往外拿。”

五一恍然大悟,爸爸话里的那个“舌头”是谁。有几句龌龊尖利的话,在五一的肚肠里打着滚,眼看着就要翻到五一的喉咙口,五一狠狠地咽了一口饭,才总算把它噎了回去。

“今天下班,我去买把锁,以后抽屉都上锁就是了。”爸爸最后的几口饭扒得有些急,筷子敲砸着碗底,叮叮咣咣的,震得人耳朵嘤嗡作响。

“两个都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国庆从小就不乱翻抽屉。”妈妈说。

国庆已经吃完了饭。国庆伸出两个尖尖的手指,斯斯文文地抹干净了嘴角的米粒和菜渣。 

“妈妈,乡下有桌子吗?她见过抽屉吗?” 国庆斜了五一一眼。

国庆的这一眼坏了事。

五一知道国庆心里还藏了一麻袋的话,而国庆的目光,就是系在麻袋口子上的那根绳。绳子很松,五一一眼就看出来:麻袋里没掏出来的话,哪一句都比已经掏出来的那句厉害。国庆的眼神,叫五一感觉自己就是一碗新米饭里的那粒老鼠屎,一钵腌菜里的那头肥蛆。

“放你狗屁!外婆家里的桌子,有一百个抽屉!”

五一喊完了,才觉出了嗓子疼,唾沫里有股隐隐的咸腥味。五一觉得屋子颤了一颤,倏地静了下来,静得只剩下墙上的那个大挂钟,还在呱啦呱啦地锉着人的耳朵。五一看见妈妈的下颌塌了下去,半天没有收拢来;国庆脸上的表情走马灯似地换了好几种样式,最后才慢慢定格在惊愕上。五一知道国庆想松开系在话口袋上的那根绳子,可是国庆太斯文了,国庆一着急,心就管不了嘴,任由着两片嘴唇簌簌地颤抖着,却扯不出一个字来。

“你,怎么可以这样气你姐姐?你不知道她有病?”

妈妈连忙跑过去,给国庆揉胸口。前一下,后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国庆像一团热水烫过的面,在妈妈的手下瘫软得没了章法。

“是她,先欺负我的……”五一嚅嚅地说。五一身上有一处地方没长骨头,只需一根指头轻轻一捅,就能捅出一个洞来。那根指头,就是国庆的病。

“国庆,你不能看不起你妹妹。你爸爸妈妈,都是乡下人。爸爸是十九岁才跟大伯到城里来的。”爸爸收拾起脏碗筷,叠成一摞,拿到了灶台上。

国庆不说话,只是水汪汪地看着妈妈。国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因为国庆只要轻轻一眨眼,那两颗泪珠子就要滚落下来了。国庆没话说,或者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看着妈妈的 – 国庆想让妈妈替她说话。

可是这一回,妈妈没接她的目光。 

“要不是你有病,那年送到乡下去的,可能就是你了。”妈妈说。

国庆的目光无着无落地在空中飘了半晌,撞到墙上,撞到天花板上,终于折断了。国庆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来,咚的一声,在地上溅起两团灰尘。

“其实,我 …… 我是骂南屋那个,多嘴的猪婆的。”五一觉得身上没长骨头的那个地方,洞眼越掏越大,大得她拿什么东西也填不上了。

妈妈唰的跑过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皇天啊,这张嘴!”

爸爸抓住五一的胳膊,把五一扯了过来。五一很瘦,瘦得跟豆芽似的,胳膊上的骨头硌得爸爸的手生疼。爸爸松了手,坐下来,把脸埋在了手掌里。

半晌,爸爸终于抬起头来。

“五一,你知不知道,南屋的阿婆是街道革委会主任?”

五一摇了摇头。五一不知道老太婆是街道革委会主任。其实,五一连街道革委会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五一摇一次头,就把两层无知都摇在一起了。

“你现在是在城里,不比乡下,你这样满嘴放炮,是要给家里惹祸的,你懂不懂?”

爸爸的目光很重,石板似的压在五一的嘴唇上。五一其实是想说话的,可是五一张不了嘴。她只好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五一,你听好了,从今往后,你不许用粗话骂人;你不能乱翻家里的抽屉;还有,你不许把大人在家里讲的话传到……”

妈妈突然慢了下来。妈妈的嘴唇依旧还在动,可是五一看得出来妈妈的心已经不在嘴上了。妈妈的心,现在挪到了眼睛上。

五一顺着妈妈的视线看出去,看见有个男人推着一辆脚踏车走进了院门。车支架上横绑了一个铁锹,后架上捆着一个大竹筐,筐口盖着一张蓝色塑料布。筐重,压得脚踏车的轮子咿咿呀呀地讨饶。男人看上去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似乎还踩在少年人和成年人的那条模糊分界线上。剪得极短的头发支支愣愣地戳立着,顶得头上的草帽松松的随时要掉。胡子大约是刚刮过的,下颌幽幽的泛着一层青光。男人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扣子松散着,露出里头一条绷得紧紧的蓝背心。五一认得那辆脚踏车,也认得那身装扮 – 她在西屋的窗口见过他的背影。

男人在胡蝶的门前停下,并不敲门,只把塑料布取下来,铺在地上,把筐里的东西倒在布上 – 原来是煤粉。风很轻,可是煤粉比风更轻,在风里扬起薄薄一层黑尘。那黑尘越飞越细,细成一根草尖尖,钻进男人的鼻孔里,男人惊天动地地打了一个喷嚏。

屋里有个身影闪了一闪。咣当一声,绿竹窗帘落了下来,屋外的人再也看不见屋里。可是五一知道,屋里的人依旧可以看得见屋外。

男人熟门熟路地从墙角拿过一个汲水的铁桶,从井里打了水,又取下车上的铁锹来和煤粉。三下两下,煤粉很快在男人手下成为一滩不软不硬的煤浆。

日头升到中天了,无遮无挡的,晒在身上象一把刮猪毛的刀。知了叫到这一会儿,已经叫哑了嗓门。男人热了,脱下衬衫,挂到树桠上。男人背上和胳膊上的肉,耸得高高的,象一垅刚被犁刀翻过的田,黑黝黝地泛着亮光 – 那是汗。

吱扭一声,绿竹窗帘裂开了一条缝,有一只手从那条缝里伸出来,又缩了回去。窗台上多出了一杯凉茶。

男人拿过杯子,仰脸一口喝光。男人喝水的时候,腮帮上和喉咙里都象藏着几只小老鼠,懵头懵脑地四下乱窜。

屋里和屋外的人没有照面,也没有说话。可是屋里和屋外的人已经把一个院子惊动了。每一户的窗后,都贴满了锥子似的眼睛。

男人的皮很厚实,经得起日头,也经得起锥子。男人蹲在地上,谁也不看,埋头捏煤饼。男人的眼光很精准,每一个煤饼捏出来,都是一模一样大小。摆在地上,横是行,竖是列,齐整得象是一盘还没开走的象棋。

“听说是她原来班上的学生,死追着她不放。就是为了这个,她才离职的。”妈妈轻声对爸爸说。

“一个女人,没了工作,怎么活得下去?”爸爸叹了一口气。

“南屋的说她爸从香港给她寄钱。她先前那个男人,也给她留了好多值钱货,她卖一样,寻常人家就能活一年。”

“你怎么能信那张嘴?要不是逼急了,谁能退了公职?”

“要不是有底子,谁敢把一个饭碗,说丢就丢了?”

爸爸还想反驳,可是爸爸找不出话来。等爸爸终于找出话来的时候,却不是那个话题了。

“老寡妇看不惯小寡妇,就是这么回事。”

“十几岁,他到底比她小十几岁啊。”妈妈忿忿不平地说。

可是妈妈的忿恨是一块织得很稀疏的布,到处都是洞眼破绽,爸爸眼神好,爸爸一眼就看见了洞眼底下若隐若现的羡慕。

“你是不是,也想找一个,这样的?”爸爸似笑非笑地说。

“我没那么贱!”妈妈眉角一挑,嗓门陡然尖了起来,竟象是有几分心虚的样子。

“不容易啊,人活着。”爸爸感叹道。

妈妈扭身看了爸爸一眼,那一眼里带着钩子,啄得爸爸遍体鳞伤。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那个样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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