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有刺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6:59:20

胡蝶住在西屋。

五一的身子还没进屋,鼻子已经先进去了。屋里有一股五一从来没闻过的陌生香味。不是柴米的香,也不是稻谷扬穗云英开花的香。五一的脑袋瓜子还没想明白她到底喜不喜欢这股香味,五一的鼻子擅自替她做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胡蝶一把抱起五一,放到了床沿上。五一不备,吓了一大跳 – 她没想到女人的床这么软,软得如同是新采摘的棉花堆,悠哉悠哉的,五一觉得自己要陷到棉花芯子里,再也不见天日了。好在棉花颤了几颤之后,终于稳妥了下来,五一才坐实了。

就扭头四下看。过了一小会儿,眼睛渐渐适应了,才看清女人屋里有两扇窗,疏疏的拉着两块绿竹帘子。日头挤扁了脑袋想钻进来,却被切成一条条细细的绿丝 - 就比外头黯淡清凉了许多。女人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吃饭写字都用,上面铺了一块浅绿格子的桌布。五一身下的那张床,占去了大半个房间。细布床单上的绿花,枝枝蔓蔓的一路爬到了墙边,把墙也染绿了。被子叠成小小的齐齐整整的一坨 – 也是清一色的绿。

难怪女人叫蝴蝶呢,原来女人喜欢绿颜色。五一暗想。

女人拧亮床头灯,从抽屉里摸摸索索地找出一个针线包,抽出一根针来,给五一挑额角上的刺。女人挑一下,咝地抽一口凉气,仿佛受苦的是她而不是五一。

终于把刺挑出来了,女人拿过桌子上的一个绿色长颈瓶子,拧开盖子,倒出几滴绿水来,抹到五一的额角上。五一觉得凉了一凉,才明白,原来女人屋里那股说不清楚的香味,是从这个瓶子里生出来的。

“花露水,清凉消毒的。”胡蝶说。

这是五一第二回听到这个奇怪的词。五一不敢问妈妈,五一却敢问这个陌生的女人。不知怎的,从第一眼起,五一就不怕这个女人。

“消毒,是什么东西?”五一问。

胡蝶噗嗤一声笑了。

“消毒不是东西。消毒就是,呃,怎么说呢,就是杀细菌。”

“细菌是什么东西?”

“细菌,就是看不见的虫子。”

“看不见,还要杀它做什么?”

胡蝶答不出话来。五一很是得意,咚的一声跳下床来,就去掀女人的窗帘。女人想拦,可是已经晚了,日头哗的涌了进来,将一个屋子洗得雪白。那盏床头灯,瞬间变成了一粒黄豆。五一喜欢日头,五一情愿白天夜里都有日头,睡着醒着,一伸手就能摸着一手的光亮。

五一掬起一捧阳光,照着胡蝶的脸摔去。女人给烫着了,捂着脸吃吃地笑了起来。女人的笑软得跟刚点出来的豆腐似的,仿佛指头轻轻一碰,就要随时碎成渣粉。

女人突然止住了笑,板了脸,一把抓住五一的手。

“不许淘气。”女人说。可是女人的脸板不住,三下两下就裂开了缝。

“你生下来就是这副淘气样子,哭得整个屋子乱颤,天花板往下掉渣。我来抱你,你一脚踹过来,踹得我差点摔一跟斗。”女人说。

“你看见,我生下来的样子?”五一疑惑地问。

“岂止是看见?你的小命,还有你妈妈的大命,都是我捡回来的。”女人的食指和中指弯成一个菱角,夹住了五一的鼻子。五一的嘴噗的一声张开来,张成一朵带水的喇叭花。

“你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城里武斗,两派打巷战,满城都是枪子的声音,医院也关了门。你妈发作的时候,别说送医院,连接生婆都找不到 – 谁也不肯出门,怕挨乱枪打死。隔壁北屋那家,正好从上海来了个亲戚,是华山医院产科病房的护工。你妈疼得杀猪似的叫,你爸急得只知道跺脚。我看不下去,只好求了那人过来救命。那人没接过生,只看过医生接生。那天她当医生,我当护士。我慌,她比我更慌,手抖得碘酒洒了一被子,剪子怎么也拿不稳。两个人昏头昏脑的,都不知道是怎么把你生下来的。”

五一听着胡蝶讲她的故事,怔怔的,仿佛听的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人的故事,虽然惊心动魄,却与她并无多大关联。在乡下时,五一见过女人生产时的阵痛,却没有真正见过女人生孩子。虽然没见过人生孩子,却是见过牲畜下崽的。她亲眼看见兽医给一头母牛接生。兽医把涂满了肥皂的手,伸进母牛的大肚皮里。母牛的肚子一抽一抽的,兽医的手在母牛的肚子里夹得一鼓一瘪,额头上冒出豆粒大的冷汗。她不知道牛疼不疼,她只知道兽医的脸疼得蜡黄,眉眼口鼻抽成一团乱麻绳。

这个胡蝶是不是跟那个兽医一样,也把手伸进妈妈的肚皮,叫妈妈的肚皮给夹瘪了?

五一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她第一眼见到这个女人,就仿佛老早就认识了 – 原来她从妈妈的肚皮里爬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第一个见过她的身体,还有她腿根上那颗胎痣的,就是这个女人。

“你去那边水缸,给我舀一瓢水。”胡蝶拿出一个大玻璃杯子,支使着五一。

五一把装满了水的杯子拿回来的时候,看见女人正从那个网兜里往外掏东西。女人的网兜里装的其实只有一个细长的纸包,包得很严。女人把一层一层的旧报纸小心翼翼地剥开来,终于露出了里边的那样东西 – 是一朵花。花很大,却还没全开,中间的花芯紧紧地抱着团,仿佛在保守着一样惊天动地的机密。周边的花瓣已经开了,是白色的,边上裹着一圈桃红。那红和白之间,又洇着淡淡一层的粉红。那粉红水一样地把红和白搅和在一起,叫那白不再是孤单的白,那红,也不再是生硬的红。

胡蝶把花放进水杯,饥渴了很久的花猝然沾了水,身子抖了一抖,就突然抖出了精神头。

五一凑近了闻,只觉得那花有些香味,却又不是绿瓶子里那股花露水的香味。花露水的香味是生了许多颗牙齿的,爬过她鼻孔的时候,一口一口的在咬着她的肉。香是香,却是伶牙俐齿的香,叫人心惊胆战。而这朵花的香味,却象是一根极小极软的舌头,轻轻的舔过她的鼻孔,蠕爬到她的脑子她的五脏六腑,把她里里外外洗刷过了一遍,洗刷得她一身清净凉爽。

“见过吗,这种花?”胡蝶问。

五一摇了摇头。

“它叫三色玫瑰,是很稀罕的花。如今在城里边,很难找到一枝象样的玫瑰了。”

五一觉得那花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奇怪,竟象是外婆上县城中药铺抓的一味药。她忍不住要伸手过去摸,却被胡蝶一把拦住了。

“动不得,上面有刺。刚才你脑门上的那根刺,就是你撞到我的网兜上扎的。”

五一吃了一惊:“为什么,有刺?”

“越是好看的花越要长刺,它长了刺就是为了不叫人摘它。”

“可是,你还是,把它摘下来了。”五一疑惑地望着胡蝶。

“不是我,是有一个人,他走了很远的路,专门摘了来送给我的。”胡蝶喃喃地说。

五一不知道女人嘴里的“他”是谁,五一只是看见,女人说到“他”这个字的时候,笑了一笑 - 却又不是先前的那种笑法。女人先前笑的时候,笑魇是从脸上生出,又在脸上铺展开来的。可是女人现在的这个笑,却是从心尖尖上生出来的,在肚子里走了很长的路,爬到脸上的时候,反是淡淡的,只在嘴角上漾出两汪若有若无的涟漪。

“是他吗,给你送花的?”五一指了指墙上挂的一张照片,问胡蝶。

照片上的男人头发稀少,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中山装的领子扣得很紧,一路扣到下颌。男人的脸和男人的衣领一样紧,似乎想笑,又似乎怕笑,嘴唇被这两种表情撕扯成一个奇怪的斜角。

胡蝶怔了一怔,嘴角的涟漪渐渐平复了下去。女人的笑虽然退了潮,女人的脸上依旧还带着一丝潮水之后的湿气。

“要是他,就好了。”

“他是,你爸爸吗?”五一问。

胡蝶摇了摇头:“很老,是不是?老得都可以做我爸了。可是,五一,不是每一个人都象你那样幸运,有一个爸爸在你身边,可以骑着脚踏车,送你去上学的。”

“我爸爸的脚踏车,是带国庆的,不带我。”五一有点生气地说。

“别着急,等你上学了,他就会带你的。”

“你没有爸爸吗?”五一问。

 “当然有。我爸爸也带过我,去杭州,去上海 – 就在你这么大的时候。”

“骑脚踏车去吗?”五一无限羡慕地问。五一最远只去过县城,是走着去的。

“脚踏车哪骑得到啊?我们坐的是轮船。”

“他现在,不带你了吗?”

女人的脸上飞过一片薄薄的云彩,女人的眸子里,日头一下子暗了。

“我已经,二十五年,没见过我爸爸了。”

二十五年?五一不知道二十五年到底有多长。在她心里,那是穿坏一百双最厚实的布鞋也走不到的路程。

“为什么?”

“因为,我错过了一班船。”女人叹了一口气。

“那你,为什么不赶,下一班船?”

“五一,你太小了,你不懂,战乱的时候,错过了一班船,人跟人,兴许就永远见不着了。”

五一的确不懂,什么叫“战乱”。五一见过最大的“战乱”,就是旺财伯的儿子和隔壁的六瓣,为了篱笆隔墙的事,打过一次架。六瓣那次打得流了鼻血。

屋里静了下来,空气突然有了重量,压得人脑瓜仁子一蹦一蹦地生疼。其实五一还有很多话要问胡蝶。五一想问:后来她爸爸给她写信了吗?有没有回来找过她?妈妈有一次到乡下看五一,也错过了一班车,可是妈妈就赶下一趟车来了。为什么这个女人错过一班船,就二十五年见不着她爸爸了呢?五一的话憋在肚子里,唧唧咕咕地找着出口,可是五一最终还是没问。

两人正坐着发呆,地板上突然咚的落了一样东西 – 是窗外扔进来一颗石籽。女人和五一同时吓了一跳。五一倏地站起来,跑到窗前,看见了一个男人骑着脚踏车的背影。男人穿了一件白衬衫,洗得干干净净的,扣子没扣严,下摆被风吹翻过来,一抖一抖的,象两只被猎人射伤的鹞子。五一抓起地上的石籽,就要朝那人扔过去 - 却被胡蝶死死地抓住了。

 “算了,反正也没砸着玻璃。”胡蝶说。 

“他欺负你。”五一恨恨地说。

胡蝶的眉毛轻轻一扬:“他敢?他只是,想和我说句话。”

五一摊开手,才发现手心里的那块石籽原来穿了一层衣服 – 是一层纸。胡蝶过来就要抢那张纸,五一啪地一下把手合拢了,蚌一样地夹住了女人的手指。女人的手在五一的手里挣扎了几回,五一终于败下阵来 - 不是因为力气,而是因为女人的指甲。女人的指甲陷进五一的掌心,象一排尖头的铁钉。五一被女人的没轻没重吓了一跳,咝地抽了一口气,松了手。

女人把石籽上的那层纸扒下来,拿到窗口去看 – 上面潦潦草草地写了两行字。女人的目光扫过来扫过去,把那张纸打磨得千疮百孔。日头从纸上漏进来,映得女人的两颊一忽儿红,一忽儿白。女人的笑意象水,而女人的脸却象是河滩上密实的卵石,水流来流去,也没流穿卵石,就自行干涸了。

“五一,你爸爸妈妈要回来吃午饭了,你该回家了。”胡蝶把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叠成一个方块,放进裤兜里。就牵着五一的手,走出了房间。

“以后,再也不可以,玩那个皮套了。”

胡蝶贴在五一的耳边,悄悄地说。女人的气息拂过五一的脖子,象一只毛烘烘的多脚虫子,软软的,痒痒的,惹得五一忍不住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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