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没想到城里的天日这么长,长得跟棉花糖上的丝,扯啊扯啊,怎么也扯不断。
她洗过了碗,趴在窗台上,把院子里那棵矮树上的枝桠,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看过了好几遍,日头依旧粘在树腰的地方,纹丝不动。院南头的老太太还没洗完衣裳,搓衣板依旧还在她手下吱扭吱扭的叫得人心烦。风死了,树不动,知了还是那几个知了,天还是那爿天,雀子还是早起时的样子,缩头缩脑地站在同一根枝杈上,连眼皮都没抬过一下。
五一百无聊赖,就想起了妈妈临走时说的“连环画”。早上妈妈出门的时候,她忘了问是放在哪个抽屉里的,她只好一个一个地找。
她走进了妈妈的房间。
昨天妈妈领她进门,天已经黑了,她朦朦胧胧的啥也没看清楚。今天在大日头里,她才看明白了,原来妈妈的屋子并不比外婆的大,只是多了一扇玻璃窗,敞亮些。迎面的墙上,贴着一张五星红旗和天安门的画。左边靠床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个玻璃镜框,里头是一张黑白放大照片。照片里有四个人,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她认得大人,却不认得孩子 - 不过她知道那是国庆和她自己。照片上的她还很小,裹在一件旧棉斗篷里,胖得找不着下巴和脖子,却是一脸傻笑。隔着一层玻璃和六年的光阴,这个她和那个她彼此措手不及地在这个陌生的屋子里猝然相遇。五一明白这个她是从那个她里长出来的,就像树叶子是从叶芽子里长出来的一样。可是她心里却感觉陌生遥远 - 她的眼睛够着那个她了,她的心却够不着。
妈妈的办公桌有两个抽屉,一大一小。大的那个装满了书,都是包着红塑料皮的。五一在财旺伯家里见过这样的红皮书,可是财旺伯的只是小小的一本,而妈妈的却五花八门大大小小都有。五一打开来翻了翻,有的还是崭新的,散着些油墨的香;有的纸张已经变黄了,书页里画着杠,空白处还写了稀疏几个字。可是那些书里都没有画,五一翻着翻着就翻腻味了,心想哪天能扒一个小红皮下来,送给外婆装草纸手绢和钢镚儿。
翻过了大抽屉,就来翻小抽屉。小抽屉里的东西真是五花八门,有针头线脑,虎皮膏药,写字的笔,量衣裳的皮尺,裁布的画粉,大大小小的橡皮筋 …… 却还是没有画书。
再往深里掏了掏,五一掏到了一个巴掌大的盒子。盒子上没字也没画,盖子却封得紧紧的。五一扒拉了几次,才终于把盒盖扒开了 - 里头有一叠透明的小皮套。五一拿出一个来,伸了一根指头进去,松松的。再伸了一个,还是松。一直伸进了三根指头,才终于满了起来。突然就想起,去年舅舅带她和阿辉去县城看国庆游行,县城的人就是用这样的皮套吹出气球来的 – 只是那些气球有颜色,这些没有。
五一叼住皮套的口子,狠狠往里吹了一口气,皮套只是轻轻抖了一抖,便瘪了回去。又吹了一口,依旧还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没有多少动静。五一就想出了一招。五一这回不着急吹气,她只是一下一下地往肚皮里吸气,直吸得肚皮鼓胀得如同一只雨后吃饱了水的蛤蟆 - 这才一小口一小口的往皮套里送气。如此这般十余个回合,直到五一觉得她已经把五脏六腑都吹到了嗓子眼里,那皮套才渐渐地变成了一只圆球。五一扯了一根线,将口子紧紧扎住了,又抓了几个皮套,就往院子里跑去 – 屋里那点空地,是飞不起气球的。
五一刚迈出门槛,就一头撞在了一样东西上。那东西很软,拦不住她,她身子一斜,踉跄了几步,就扑通一声摔倒在那样东西上。她坐起来一看,原来是个女人。女人手里拎着的一个洞眼细密的网兜 - 已经甩出去好几尺远了。女人站起来,先扶起五一,再去捡那个网兜。五一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却看见那个女人的胳膊和屁股上,沾了几片湿泥。女人剪的是和妈妈一样的齐耳短发,只是女人用一枚菜绿色的塑料发卡,把头发卡到了耳后,发梢在耳垂上拢回来,拢成一弯残月。女人身上的那件豆绿碎花衬衫,腰身收得很紧,浅灰细布的裤腿却有几分肥,走起路来,摇摇曳曳,没风也象是有风的样子。五一呆呆地看着女人,只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的地方很是细瘦,有的地方又很是壮实。
女人捡了网兜回来,就来拍五一身上的灰土。
“你是王同志的小女儿五一吧?” 女人笑着问她。女人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细细密密的牙齿,白晃晃的照得五一睁不开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五一吃了一惊。
“我还知道你身上有一块胎记,没说错吧?”
五一身上是有块胎记,在左腿根,不脱光了衣裳,谁也看不见。
五一飕飕的起了一身凉气,头发根根直立。
女人又笑了,这回笑开了些,院子里就颤颤地落了一层细碎的银铃。
“别怕,五一,你生下来的时候,我抱过你。”
女人的手凉凉地搭上了五一的脑门,三下两下,就揉乱了五一的头发。五一突然捂着额角哼了起来,因为她感觉到了疼。
女人掰开五一的手,来翻她的额发。找虱子似地找了一遍,才喔了一声,说:“是一根刺。来,跟阿姨走,我帮你挑出来。”
五一记得外婆跟她说过,在城里不能随便跟生人走。可是这个女人知道她身体上藏得最严实的一个秘密,那她到底算不算是生人?五一正犹豫着,就看见女人对她勾了勾指头。她觉得女人的指头上有根看不见的线,线头上系着她的腿。她的脑袋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的腿已经不听使唤地叫那个女人牵着走了。
突然,女人脸上的笑颜如隔夜的花似的一下子开败了,女人细长的眉毛蹙成了一座地形复杂的小山 – 原来女人看见了散落在地上的那几个薄皮套。
“哪里来的,这个东西?”
女人的声音里藏着一块岩石,咯噔一声就把五一的心给坠得低低的,低到了泥里尘里。五一想往回拽,却怎么也拽不出来。五一突然就明白了,自己大概做了一件坏事,比烧干了外婆的锅底还要坏的事。
“是,我,我妈……”五一的嘴唇哆嗦了半天,刚扯出几个字,女人却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五一的嘴。五一一抬头,才发现天已经暗了下来:院南头那个洗衣服的胖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女人的身后。老太太坐着的时候,暗的只是她跟前的一盆水和水里的衣裳。老太太一站起来,遮得半个院子都黑了。
“胡蝶,你让她,玩这个?她一个多大的孩子啊?”老太太说话的时候,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仿佛都沾带着些牙上磨下来的粉。
蝴蝶?五一一愣。她刚刚放走了一只蝴蝶,眼前怎么还有一只蝴蝶?她不知道蝴蝶也可以做人名的。在外婆那里,乡下人常拿地里的物件取名字,比如米花,云英,杏妹。可是五一从来没有听说过蝴蝶蜻蜓的名字。不过,蝴蝶做名字听起来也挺顺耳。蝴蝶和这个女人,就象是木瓢和水缸,碗和筷子,杯子和茶一样的相宜妥贴。
这个叫胡蝶的女人没说话,只是一脚踩瘪了那个装了五一一腔子气的小球,然后蹲下身来,默默地一个一个地捡拾起那些个散落在泥地里的皮套。女人一直低着头,五一看不见女人脸上的表情,却只看见,女人的肩胛骨在衬衫的碎花里,蝴蝶翅膀似的轻轻颤簌着。
女人用系气球的那根绳子,把手里的皮套捆扎在一起,一把扔进了阴沟。女人没有看老太太,女人只是拉起了五一的手,往屋里走去。女人牵五一的时候,很是熟门熟路,仿佛她们已经相识相知了一生一世。五一的手在女人的手里不安分地探了一回路,却没有找到一根骨头,一块茧皮。
五一觉得背上很烫,起了无数个燎泡。她知道那是老太太的目光。
“别以为,你没单位,就没人管。”老太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