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起晚了,因为鸡没叫。鸡是压在她脑门上的一块卵石,鸡一动窝,脑门一松,她就要醒。
等她终于醒透了,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日头在屋里炸出一条宽宽的白带,白带里飞舞着一些闪亮的银点儿 – 那是灰尘。她坐起来,愣愣地看着那扇镶着八块玻璃,每块玻璃上都有一个蜕了皮的红漆字的窗户,这才明白过来,她已经在城里了。
当然,还要过些日子,等她上了学,她才会知道,那个红漆字是“忠”。
原来,城里没有鸡。
原来,城里的灰也比乡下干净。
墙上有块鬼魅似的影子,一扯一抖的 - 是国庆在梳头。
其实,国庆并不生在国庆日,五一也不生在五一节。国庆的生日是十月三号,五一的生日是五月二号。给女儿取了这样的名字,也是妈妈不得已的懒法子。
妈妈原先是另有计划的。妈妈的计划很是详尽,并且充满野心。妈妈怀国庆的时候,就已经和爸爸商量好了,一辈子只要两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妈妈想给孩子取的名字是“之翀”和“之羾”。这两个跟羽翼和飞翔有关的字,是妈妈耗费了几个星期才在康熙辞典里找到的。可是爸爸坚决否定了妈妈的方案。爸爸说:“你想让你的孩子一辈子被人叫错名字吗?在这个世道里起这样的名字,你是想当出头鸟,被人乱箭射死吗?”爸爸只知道推翻,爸爸却不懂得重建。妈妈的热情被爸爸的凉水浇成一片灰烬,妈妈心灰意懒,就随意抓了两个过期了的节日,把女儿安放进去了事。
国庆很瘦。五一看国庆,总觉得国庆哪儿都象是乡下的庄稼 - 当然不是那种兴盛茁壮的庄稼。国庆的脖子手臂腿,都细得如同秋收时不留心剩在田里的稻杆。国庆的头发是褐黄色的,一根一根彼此既不相识也不买账,支支楞愣的象是灶火里烤焦了的玉米须。妈妈接五一回家的路上就告诉过她:国庆心脏不好,二尖瓣有问题,不能生气。五一虽然不知道二尖瓣是什么东西,却也听懂了国庆有病 - 很严重的病。
五一盘腿坐在床上,歪头看着国庆梳头。国庆用的是一把细齿牛骨梳,国庆的头发在梳齿的挤压下发出哎哟哎哟的呻吟。可是五一觉得那声响不是从国庆的头发里发出来的。五一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国庆手臂上的骨头在和头发的撕扯中折落了一地。那声响在她的心尖子上咯吱咯吱地磨,五一觉得她的心纠结成了一团乱线,有些紧,也有些疼。
说不定,我也有心脏病。她想。
“我来,给你 …… 梳头。”她嚅嚅地对国庆说。
国庆转过头来,仿佛吃了天塌地陷的一惊。
“你?会吗?”
五一一下子蔫了。她从来没梳过辫子。从小到大图省事,外婆都给她剪了短发,冬天在耳根下,夏天在耳根上。
“你就是会,我也不能让你梳。今天是返校日。”国庆说。
“返什么 ……?”
五一想问返校日是什么节日,可是国庆的目光象一把钝柴刀,一下子把她的好奇心砸得瘪了下去。那一句已经溜到了舌尖的问话,被她生生地咽了回去。话比她的嗓子眼大,噎得她喉咙咕噜生响。
国庆终于把辫子梳完了,又在辫梢上扎了两根红布条。
“快起床吧,要吃早饭了。”国庆撸下梳子上的头发,卷成一团,扔到一个盖了盖的圆塑料盒里。一股臭气冲天而出 - 那是国庆昨晚撒的尿。五一还要过几天才知道,那个圆家伙有个名字叫痰盂 - 虽然它跟尿的关系远比痰密切。
“你应该叫我姐姐。”国庆走出房门,回头说。
“我也没叫阿辉哥哥。”
“那是,在乡下。”国庆说。
早饭吃的是泡饭,其实就是把昨晚的剩饭剩菜搅和在一起,再浇上一瓢水,烧开了就吃。盐味不够,也没有柴香,清汤寡水的,五一扒了几口就放了碗。妈妈看了她一眼,问:“怎么吃的这么少?”她说不饿。妈妈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养成这副土样子,听听这口音。”
爸爸在埋头看报纸,没啃声。爸爸爱在吃饭的时候看报纸。爸爸看报看得很仔细,目光蚯蚓似的,从报头爬到报尾,一个标点也不错过。爸爸看报纸的时候,大半张脸埋在碗里,只有眼睛骑在碗沿上,爸爸的眼睛和嘴巴在碗里和碗外相安无事各司其职。
“老了这么多,下巴都合不拢了,我看撑不了多久了。林秃子的事,对他刺激不小。”爸爸说。
“谁老了?”五一问。
“别在孩子跟前乱说话。”妈妈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又坐回到饭桌上。
“那年非得送到你妈那里去。其实,熬一熬,也就熬过来了。”爸爸说。
五一知道爸爸在说她,也知道爸爸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爸爸和妈妈之间的对话,就像是丢石子,谁也没说石子是丢给谁的,可是谁都知道什么时候接过来,什么时候再扔回去。
“早怎么不说这话呢?我说请个保姆的,是你说影响不好。”妈妈剜了爸爸一眼。
“下个月学校下乡学农,一个星期,我想去。”国庆放下饭碗,对妈妈说。国庆把这话想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说出来的时候,依旧有些夹生迟疑。
妈妈看着国庆,仿佛不认得她:“你,下乡?”
国庆在妈妈的目光里冰棍似的软了下去。“全班都去,就我……”
“你跟别人不一样。你不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吗?你忘了医生是怎么说的?”
“其实,去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让老师注意点,别叫她干重活就好。”爸爸的嘴巴和眼睛都同时干完了活,爸爸把碗和报纸一起放了下来。
“出了事,你管得了吗?那次让她去郊游,回来就 ……”
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就干涸在了舌头上,因为妈妈突然发现国庆两眼直勾勾地翻了上去,脸如同被针扎漏了的猪尿脬,血色水似的漏了下去,只剩下一张煞白的皮。
五一顺着国庆的眼睛望过去,看见天花板上垂挂下来一头蜘蛛,颤颤地停在了离国庆的鼻子约三五寸的地方。那蜘蛛肚子白里透绿,鼓胀起来约有一粒蚕豆大小,几只毛烘烘的长腿闪着磷光,身子攀在一根细丝上,扭来扭去,张牙舞爪。妈妈喊了一声“皇天,”就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了。妈妈和国庆都怕虫子 - 比怕死还要怕。妈妈可以替国庆赴汤蹈火挨枪子,可是妈妈就是不能帮国庆挡蜘蛛。
爸爸正想站起来拿把扫帚,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只呲牙咧嘴的混虫,抖了抖身子,又空降了两三寸,几乎紧贴在了国庆的鼻子上。五一看见国庆的心脏,越抽越紧,越抽越小,抽成了一股细麻花。
五一欠过身去,一把捏住了那只虫子。一股绿汁,从她指缝里渗了出来。妈妈睁开眼睛,呕的一声,吐出了一口还来不及变形的泡饭。
妈妈走过去,轻轻揉着国庆的胸口,说没事了,死了,它死了。过了半晌,国庆的眼神才渐渐顺了过来。
“你,去,洗洗,手。”爸爸对五一说。
爸爸说这话的时候,口气跟先前有些不一样。爸爸这句话是一个字一个字掰开来说的。不是硬掰的那种掰法,而是轻轻的,掰开了又没掰断的那种掰法,每个字中间柔柔软软地连着一根丝。这根丝在五一的耳膜上抚过来擦过去,清凉舒坦。
五一去屋外舀水洗手,听见爸爸在屋里说:“乡下孩子有乡下孩子的好处,经得起摔打,没那么娇气。”
妈妈没回话,回话的是国庆。
“爸,她连返校日都不知道。”
吃完饭,妈妈把碗筷收拾起来,摞到一个木桶里。
“你会洗碗吗?”妈妈问五一。
五一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第一把用凉水,第二把可以倒点热水瓶里的热水,消消毒。热水省着点用。”
五一想问“消毒”是什么意思,最终还是忍下了没问。
“我和你爸要去上班,你姐要去学校。你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五一摇了摇头。
“别出门。城里的路和乡下的不一样,七拐八拐,容易走丢。”爸爸说。这回爸爸的话说得很快,五一想在里头找那根软丝,却找不着了。
“在家好好收收心,过阵子就要上学了。抽屉里有连环画,你看不懂字,看看画也是好的。”妈妈说。
“看完了收回去,别乱摆。”国庆说。
爸爸和妈妈推出自行车,国庆斜着身子,坐在爸爸的后架上,三个人咣当咣当地骑上了街。国庆辫子上的红布条一跳一跳的,越跳越小,渐渐变成了两朵细火星,融在一街熙熙攘攘的灰暗里。五一暗自奇怪:爸爸妈妈的车铃怎么没响?外婆那里,一个村只有支书旺财伯家里有辆自行车,还是辆浑身长满锈斑老掉牙的破车。可是旺财伯无论是去公社开会还是去集市买货,一出门就会把车铃揿得山响。都走出一里地了,那铃声还在一村人的耳朵里挠痒痒。
等到三个人都没了踪影,五一才收了心,想起洗碗的事来。其实五一不会洗碗 - 外婆从来没让她沾过灶台的事。可是尽管她从没洗过碗,她却是看过外婆洗碗的。手生,眼却不生。五一瞪大眼睛,回想着外婆洗碗的样子。她依稀想起来,外婆是把饭疙疤先泡软才洗的。于是她就舀了一瓢水,泡在木桶里。灶台很高,她去屋里搬了一张凳子出来,站在上面,才舒舒坦坦地够着了桶里的水。碗摞得很紧,她想松一松,只扒了一下,就听见蹦的一声响,最上面的那只碗豁了一个口。她怔了半晌,才跳下凳子,去开碗柜。碗柜里,那个样式的碗有五只。加上木桶里的三只,一共是八只。五一开始盘算:到底是把那只缺了口的碗放到最底下?还是干脆就把那只碗悄悄扔了?藏到最底下,妈妈可能过几天才会发现。要是扔了,妈妈也许要过很久才会发现。五一想不好哪样事情可能会惹妈妈生更大的气:一只豁了口的碗?还是一只永远消失了的碗?
想来想去,直想得两眼发黑,也没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五一终于想腻味了,扔了洗碗布,跳下凳子,趴在窗台上看院子里的景致。
院子不大,东南西北各住一户人家。院子正中有一口水井,井边病怏怏地长着一棵矮树。天还早,日头不高,却也升到树分叉的地方了。有几丝细风在树叶子中间窜来窜去,地上的树影就窸窸窣窣地摇曳起来。知了扯瘪了嗓子呱噪着,钝刀片似的在耳朵里刮下一片片肉屑。西边和北边的两家都关着门,只有南边的那家敞着门,有一个老太太正坐在门口洗衣裳,肥厚的肩膀一扯一抖的,盆里的脏衣服在搓衣板的齿棱间发出半是欢快半是痛楚的呻吟。老太太的左手臂上戴着一个红箍,上头有字 – 五一却认不得。五一看过黑箍白箍 - 那是村里人办丧事才戴的。五一不知道红箍是什么意思,可是五一也知道她不能问。城里人有太多的新鲜事,她不能样样都拿出来问。她只能挑最紧要的问。
可是,什么才是最紧要的呢?她想。
这时,放在窗台上的肥皂盒子颤了一颤,五一才猛然想起了她的蝴蝶。虽然盒盖上有一个透气孔,可是它在里边也已经憋了整整一天了。五一把盒子掰开一条小缝,看见蝴蝶还在,却蔫蔫的趴在盒底,受了潮似的没有多少精神气。这是一只大蝴蝶,翅膀若是全撑开来,肥皂盒子都装不下。它身上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墨黑,翅膀上有三道黄花纹,剪子剪出来似的平整,日头底下一看,像洒了一身的金粉。外婆说这个样子的蝴蝶是梁山伯祝英台变出来的。她不懂梁山伯祝英台到底是什么东西,却也听懂了外婆的意思:这样的蝴蝶是稀罕货。蝴蝶是阿辉抓的,阿辉一直舍不得送给她。一直到她上了长途汽车,都快开车了,阿辉才敲开车窗把肥皂盒递给了她。
你的家不在这儿呢。五一对蝴蝶说。
葵林。葵林才是你的家。那里的每一张叶子每一片花瓣都可以当你的床。你有一千张一万张床。你想睡就睡,想起就起,想飞就飞,想停就停,没人管得了你。
“回家吧,你。”五一打开盒盖,喃喃地对蝴蝶说。
蝴蝶已经习惯了黑暗,蝴蝶已经不知道如何应付光亮。蝴蝶缩在盒子里,一动不动。
五一把盒子翻了过来,又用手背敲了敲盒底。噗嗤。噗嗤。蝴蝶的翅膀试探了几下,终于跌跌撞撞地飞了出去。
天真是个好天,蓝得象一匹没有一丝瑕疵皱褶的布。五一用手挡着日头,眯着眼睛看着蝴蝶越飞越高,渐渐的,变成了蓝布上的一粒粉尘。
突然,她就很想外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