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在枕头底下压着,只露出一个桔红色的小角 – 是邮票。五一的脑袋瓜子一落到枕头上,就能感到邮票上那尾大金鱼在摇着尾巴,一扭一扭地游过枕芯来啄她的耳垂子。一下,又一下。五一知道那是妈妈从温州城里寄过来的信。外婆住的地方很乡下,离最近的长途汽车站也得走一个多小时的路。除了妈妈以外,没有人会给外婆写信。其实妈妈的信也很少,一年里最多三封。第一封在三月,是给外婆祝寿的。第二封在八九月,是问年成的。再有一封在年底,是贺年的。
可是这一封信却落在了外婆的寿辰和秋收之间的那个尴尬地带,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外婆和五一都不识字,外婆是因为太老了,学不会;而五一则是因为太小,还没来得及学。家里唯一可以看懂信的是舅舅,可是舅舅跟舅妈去娘家看病人了,于是这封信就原封不动地在床头躺了三天。每天五一上床下床,一看见那条被枕头遮了一半的鱼尾巴,不知怎的,心里隐隐的就有些慌 – 是那种说不出道理的慌。
五一是怎么来到外婆家的,她已经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据外婆说,她爸爸妈妈在城里工作忙,家里又有一个生病的姐姐,顾不过来,所以她一断奶就给送到了乡下养。五一第一回听外婆说起这事的时候,吃了一大惊,因为她从前一直以为外婆和妈妈是同一个人。外婆听了她的话忍不住呵呵大笑,直笑得眼里流出泪来。外婆说:“我转眼就六十了,怎么还能生你呢?你当我是千年不死的老妖孽呢?记住:你是你妈生的。”五一那天才明白,原来她的生命还与另外一个女人有关 – 一个不是外婆的女人。
五一的记忆在四岁以前还是一张白纸,白净得没有一个斑点,一条褶皱。那张纸是在她四岁那年才开始有了第一笔内容的。有天下午,她正和村里的几个孩子在村尾的葵林里用肥皂盒子捕蝴蝶,突然听见外婆慌慌张张地喊她回家。她一回头,就看见外婆身后跟了一个陌生的女人。那女人剪着一头齐耳根的短发,身穿一件蓝卡其外套,里边翻出一片姜黄色的衬衫领子。女人的面皮白白的,象是在碱水里泡过多日的苇叶。女人的衣着打扮肤色发型,都是一种五一从未见过的怪异。女人喊了一声“五一”,嗓门就如一根细线那样地断在了喉头。女人嘴角一抽一抽的,想抽出一丝笑,没想到把脸都扯歪了,扯出来的依旧不是笑。五一害怕起来,扔了皂盒就跑。五一那天跑得飞快,快得象是腿脚都离开了身子,自行己路。她隐隐听到身后有鞋底擦着泥路的沙沙声响,她知道是那个女人在追她。可是女人最终也没追上她 – 那天没人能追得上她。
后来五一在外头野了一天,一直到饿得前心贴后背,才不得不回到家来。她悄悄地踅进屋里,看见那个女人正弓着身子,哗啦哗啦地舀着脸盆里的凉水洗脸,水花溅了一地。外婆拧了一把毛巾给女人擦脸,说:“怎么叫白养呢?你养过她吗?将来她长大了,懂事了,就知道你的难处了。是你肚皮里爬出来的,迟早还得认你。”女人没说话,捂在毛巾里的手和脸却安静了下来。
饭桌上,外婆和舅舅一遍又一遍地逼五一管那个女人叫妈。五一拗不过,勉强叫了一声。女人听了,咚的一声放下饭碗,就跑进了里屋,半天才出来,眼睛却是红红的。五一那一顿饭吃得坐如针毡,没滋没味,因为女人的目光,在左一道右一道地扫过她的脖子,她的脸,叫她起了一脸一身的鸡皮疙瘩,骚痒难熬。
今天五一醒得很早。不用问外婆,她也知道夏天到了,因为天亮得早了。三更的梆子似乎刚刚敲过没多久,天光就把屋里那条蓝花窗帘撕咬得千疮百孔。人醒得早,是因为鸡醒得早。鸡是不认时辰的,鸡只认天光,鸡见光就醒。一只醒,一窝醒;一窝醒,一村醒,到处都是依依哦哦的呱噪。五一摸了摸身边那半拉床,已经空了。外屋传来扑哧扑哧的声响 – 是外婆在拉风箱生火做饭。一忽儿的功夫,五一的鼻孔里就钻进了柴火和米粥的香气。她一骨碌坐起来,两脚在地上窜来窜去地找鞋。没找着,就懒了,扑通一声光脚下地,噌噌地往灶房跑,一把搂住外婆的脖子,问今天吃的是什么粥?南瓜的还是红薯的?
外婆抓起灶台上那把被烟火熏黄了的蒲扇,啪地拍了五一一下,笑骂道:“你这双烂乌泥脚,待会儿怎么穿回鞋子去?瞧你这副野样,到了你妈身边,还不扒了你的皮管教你?”五一哼了一声,说:“谁要去她那里。”
外婆歪了她一眼,说:“不去也得去。你今年实岁七,虚岁八,再不上学,就比别人晚一年了。”五一也歪了外婆一眼,说:“上学就上学,我去阿辉的学校上学。”阿辉是舅舅的儿子,比五一大一岁,去年刚上小学。
外婆叹了一口气,说:“你阿辉哥哥的学校是民办学校,别说你妈看不上,连外婆也看不上。你还是回城里上规规矩矩的学校。你妈来信着急催你回去呢。”
五一猛然想起了枕头底下的那封信,就问外婆:“舅舅还没有回来,你怎么知道我妈信里说了什么?”
外婆舀了一碗粥,呼呼地吹了半天热气,才递过去给五一。“你妈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她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外婆半天也没听见响动,回头一看,才发现那碗粥放在了饭桌上,而五一则怔怔地站在半明不暗的屋角里,眼睛睁得如同两粒灌了浆的枣子,牙齿把嘴唇咬成一条线。
五一自小就不爱哭。有一回在田里玩水,被蚂蝗咬了,她不知道蚂蝗钻进身体是要轻轻拍出来的,她一把把蚂蝗揪断了。结果那条断成两截的蚂蝗,一半在她手里,另一半在她的腿肚子里,还在血淋淋地爬动。围看的孩子们都吓得哭了起来,她却依旧傻傻地笑。
外婆知道,五一这会儿的样子,是最接近哭的一个表情了。
外婆把五一揽过来坐到膝盖上,用手指做梳子,给她梳理睡了一夜的乱发。
“暑假寒假,你,回来,看外婆。”外婆说这话的时候,嗓子象在风里吹过了一个冬天的柴火,裂开了许许多多条缝。
五一身子一扭,挣裂了外婆的怀抱,咚咚地朝屋外跑去。
“我,不,去,温,州。”
她一字一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