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聘家庭助理,照顾一位知识老人。精通家务,有耐心,初中以上文化水平。月薪绝对高出市价。其他优惠面议。
田田一到家,就起草了一则聘人广告。汲取了元元前次的教训,田田这次采用的是强硬高压手段,何淳安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广告就在晨报和晚报上白纸黑字地登了出来。
后来的几天里,倒是陆陆续续地来了好些电话。有几个在电话上听起来就不是那块料的,田田面也不见就给拒了。剩下的几个听起来还算顺耳的,等约来了一见,竟没有一个看上去略微顺眼些的。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进门先把家电厨厕设备都巡视了一遍,才肯坐下来说话。每送走一个,田田的眉心就多了个结子。到后来沮丧至极,忍不住感叹善良淳朴的中国劳动妇女都到哪里去了 - 夜总会招人,来的也不过如此呢。
何淳安坐在沙发上,闭了眼睛冷笑:“祥林嫂出国了,四风经商了,陈白露倒还是有的,只是你老爸敢要吗?”
田田听了啼笑皆非。
后来电话就渐渐稀少了。
田田正打算调整战略目标,朝钟点工的方向转移,有一天早上,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有人找“何老师”。正逢何淳安到医院换药去了,田田以为是爸爸的学生,就问人家要名字电话号码。那人顿了顿,才说自己叫赵春枝,没有电话,是借了公用电话打的,就想问问何老师家里找着人了吗?田田这才明白又是一个找工作的。这么多个人里头,也只有这个女人管父亲叫何老师,田田心里便有了一丝好感。
就问女人是哪里人,女人说是温州藻溪乡人。田田吃了一惊,因为父亲的老家就在浙南那一带。虽然父亲离家五十多年了,老家也早已没有什么亲属,可父亲这几年老了,话语里常有些怀乡的意思。田田心想这说不定是个好彩头呢,就笑,说只听见你们温州人到处找保姆的,哪还有温州人出来给人做保姆的?女人也笑了,说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 - 各人有各人的命呗。女人的笑声哑哑的,有几分认命的无奈,也有几分不认命的刚倔,田田的心不由地动了一动,当下就决定约女人见面。这次多长了个心眼,没把女人约到家里来。
当天下午,田田约了这个叫赵春枝的女人在离家不远的一家茶室见面。女人准时到了,点了一杯菊花茶,小口小口地喝着。茶渐渐地浅了下去,却死活不肯再添。女人出乎意料地瘦弱纤细,剪了一头齐齐的短发,穿了一件洗了很多水的浅蓝衬衫,一条同样洗了很多水的深蓝裤子,虽是旧了,却异常地干净平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五六十年代黑白照片里的女学生。女人的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汗,头发在额上湿成一个个小卷 - 田田猜测女人大概没舍得坐车,是一路走过来的。
就大致问了问女人的情况。
女人三十八岁,念过高中,离了婚,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在老家跟着外婆生活。女人在京城做了四年的保姆,前一个东家刚去世,正在找新东家。
为什么离的婚?
田田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问题,可是田田知道她给的工资让女人没法拒绝,所以她把目光定定地放在女人脸上,神情自若地问了这个问题。
不学好。女人说。
怎么个不学好?
女人低了头,掏出一块手帕,一下一下地擦着脸上的汗。半晌,才轻轻地说大姐你该操心的事很多,我那点事,不值得你操心。
女人回答得不卑不亢,田田却问不下去了,只好换了个话题,问女人有什么要求。女人说没要求 - 什么样的老人她都伺候得了。
于是田田就领着女人往家去见父亲。其实这时田田已经拿定了主意要留下这个女人,父亲的过目如同英国女王在国家文件上的签名一样,只是一个必要的形式。
田田将女人带进家,对父亲说:“这是赵春枝。春枝先前工作过的那家,也是老师。”
父亲正在剪指甲。父亲的老花镜度数浅了,父亲剪起指甲来就有些吃力。父亲把手伸得远远的,眼睛眯得细细的,鼻子在眼镜底下蹙成一个皱纹深刻的肉团。父亲看了一眼女人,便又低了头,继续修剪指甲,指甲剪在静默中哔哔哱哱地响得闹心。
“把剪子给我”。女人说。
指甲剪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父亲把女人的话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几次,才渐渐明白过来那是乡音。父亲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女人。父亲的目光穿过女人,穿过女人身后的墙壁,遥遥地散落在半空中。父亲的眼中,就有了些水汽。
女人趁着空档,拿过父亲手中的指甲剪,帮父亲剪起指甲来。父亲起先有些扭捏,可是女人神情凛凛,把父亲的扭捏瞬间碾灭在萌芽状态。女人正着剪,反着修,先左手,再右手。父亲的十根手指在女人粗粝的掌心走过一遭,如同抛了一次光,就有些平整光洁起来。田田坐在边上看着,眼皮渐渐黏搭起来。走失了多日的睡意,在这个平淡无奇的下午骤然回归 - 方明白自己的担子大约是可以卸下一些了。
“春枝你今天就住下,剩下的行李我明天找人帮你取回来。”田田吩咐女人。
“谁答应的?我说过家里不住生人。”何淳安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拂开女人,指甲剪咚地掉在茶几的铁角上,溅起一片嘤嗡。
女人怔了一怔,不语,却弯下腰来捡剪子。
“熟人也是生人过来的嘛。春枝是同乡,总比完全不知根底的人好。”田田耐着性子,细声细气地劝着父亲。
“她白天可以来帮忙,晚上自己找地方住。这是我开的条件,她接受就来,不接受就走。”何淳安脸朝着田田,话却是对春枝说的。
春枝拿起搁在墙角的背包,头也不回就往门外走去。“你给我付房租,我就住在外边。这是我开的条件,你答应了我就来,你不答应我就走。”
田田追出去,女人已经走远了。女人走路的时候脚紧紧地贴着路边,身上的布衫在风里一鼓一颤的,如同没能飞起来的鹞子。田田跑了半条街才追上了,气喘嘘嘘地对女人说:“学校的宿舍,我给你找一间。两三个人一起住,明天就来,行不?”
女人停下来,叹了一口气:“大姐,如今上哪儿找你这样的女儿。”
田田也叹了一口气,说你比我大,别大姐大姐的,叫名字就好。人老了,就是孩子,只能哄着些。你这脾气,能行吗?
女人说我们乡下人就这么称呼的,改不过来。大姐你书读得比我多,外边的事也懂得多。可我见的老人却比你多呢。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哄,什么时候不该哄。
田田觉得女人的话有些道理,就不吭声了,一路送女人去了汽车站。前一班车刚走,后一班车还没来,两人都有些累了,就斜靠在站台柱子上等。红云沉尽了,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路灯一盏一盏地点过去,从街头亮到街尾,像一串藏过了年代的老珠子,黄黄地坠在街市的胸脯上。归家的鸽子低低地飞过,暮色里到处是翅膀的划痕。
大姐你孩子多大了?女人问。
田田摇头,说没孩子也没老公 – 离了。
为什么离的?
田田看着女人,一字一顿地说:
不学好。
两人的眼睛对上了,就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女人笑的时候,颊上有两个若隐若现的浅坑。那浅坑一路乱颤着,使得女人的表情瞬间里清朗生动起来。
车终于来了。女人上去了,挑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从窗缝里钻出头来,说:“何老师我来管,大姐你安心回去,再找一个合适的。”
田田两眼热了一热。搜肠刮肚,想跟女人说一句略微亲近些的话,话没出口,车就启动了。女人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蓝点,消失在一街的轻尘里。
这时田田提包里的手机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是秦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