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田进了门,一眼就看见客厅正墙上母亲的那张放大照片。照片是母亲略微年青一些的时候拍的,衣装发式都有些过时。母亲的笑容似乎刚刚展开,就被快门骤然切断,眼角眉梢便有了微微一丝的惊讶神情。照片上的那个黑框如同一张大嘴,将田田一口嘬了进去。田田没顺过气来,身子一矮,就瘫坐在沙发上。喉咙里涌上一团咸涩,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回去,哽噎之中,眼泪便汹涌地流了出来。
何淳安看着女儿倾金山倒玉柱地哭,只将两手在膝盖上磨来磨去,干裂的手掌在裤子上咝啦咝啦地钩出一条条细丝。
“谁想得到呢?谁想得到呢?”何淳安一遍又一遍地说。每说一遍,气就短了一截。说到后来,那声音便如炎夏午后的蝇子,有气无力嘤嘤嗡嗡地飞撞在田田的耳膜上。
李延安出事的那一天,实在和任何其他的一天没有太大区别。早上起来,何淳安照例去公园练太极拳,李延安照例去小区的菜市场买小菜。等何淳安练完太极拳回家,李延安也正好热完了早餐。两人面对面地坐在厨房的小餐桌上,一边喝豆浆,一边看报纸。何淳安看的是《晨报》,李延安看的是《健康报》。一碗豆浆喝得见了底的时候,报纸也就翻得差不多了。何淳安擦过了嘴,站起来,说要去学校一趟,取几封信。走到门口,听见李延安在厨房里异常响亮地笑了一声,说:“眼花儿不来,你就急了吧?”
李延安嘴里的“眼花儿”,泛指的时候,说的是何淳安所有的女同事女学生。特指的时候,说的是何淳安的得意门生颜华。颜华博士毕业后留了校,和何淳安在一个教研室里工作,先前是师生,后来是同事,来往算是比较密切的。平日在家里李延安也时不时地拿“眼花儿”说事,时而泛指,时而特指,何淳安一味地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并不计较。那天也不知碰着了哪根筋,心里有一股无名火蹭地蹿上来,便忍不住回了一句:“急了又怎么着?”便夺门而去。
何淳安到了学校,见着了几个多日未见的同事,说了些系里的飞短流长,一时聊得兴起,几个人就在学校的餐厅吃了顿午饭,喝了几盏小酒,回家就晚了。脸红耳热地进了门,一叠声地喊李延安:“晚上早点吃饭,周教授给了两张戏票,小百花越剧团的《碧玉簪》” – 早把先前的口角忘得一干二净。
走到卧室门口,觉得脚底有些黏,低头一看,脚上像踩了一泡西红柿浆。冲进屋里,只见满地的腥红,浓浓稠稠半干未干的,在墙角门后流成大团大团的花。床铺看上去却是平平的,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何淳安哆哆嗦嗦地掀开被褥来,才看见了一片扁平如纸的身子 – 那是流完了血缩了型的李延安。李延安用的一把钝刀,腕上的伤痕如锯齿般参差不齐。这个在延安窑洞里出生,在马背上度过最初童年的女子,就这样将她世袭的军人般的刚烈演绎到了极至。
何淳安从屋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冲到楼下,蹲在门口的大槐树下,哇地吐了一地。酒和肉的腐臭随着风在街上飞得很远,蝇子在秽物上黑压压地围了一圈。撕心裂肺地吐完了,扶着树身站起来,抬头看天,只见天上一颗鲜血淋漓的太阳,朝着自己正正地飞坠过来。想躲,却没躲过,就被咚的一声砸倒在地上。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已是三天以后的事了。三天中他的生活里发生了很多事。当他的意识还在沉睡和苏醒中间的那个灰色地带飘浮时,他的妻子李延安已经火化入葬了。他的儿子何元元从广州赶回来,雇人将他的房子彻底地清理打扫了一番,并将家具都重新摆置过了。所有关于李延安的痕迹,都被小心翼翼地掩藏了起来。
何淳安出院回来,像走进了别人的家,惶惶不安,手足无措。他在屋里频繁地进进出出,不停地打开抽屉柜橱的门,仿佛在寻找什么,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找到。何元元的担心,几乎完全是多余的 - 何淳安没有问及李延安。一句也没有。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元元原先准备了多种可能性,都是用来对付父亲的记忆的。元元唯一没有准备到的,是父亲的失忆。记得是一种痛,不记得也是一种痛,只是这两种痛却是无法抵消取代的,都得一一痛过。
元元悄悄去医院咨询过心理医生,医生说经历过这样巨大的刺激之后,暂时失去记忆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恢复记忆就是痊愈的一个迹像。
两个星期之后,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元元把饭菜都摆上了桌,一边拔筷子,一边貌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妈妈做的菜比街上买的好吃多了。”
何淳安很久没有说话。元元转过身来,发现父亲的人中上流着一条清鼻涕,目光死死地定在墙上,仿佛要把墙看出一个洞来。
“工作证。”后来何淳安喃喃地说。
“什么工作证?”元元不解。
“上面的那张照片,你拿了,放大,挂墙上。”
元元这才知道父亲这么多天一直在找母亲的照片,一颗心方稍稍地落到了些实处。
办完母亲的丧事,元元要带父亲去广州住一阵子,也算是换个环境,散散心的意思。何淳安执意不肯,说你妈回来找不着人呢。元元说妈现在是灰是烟,你到哪里她就跟你去哪里。那原本是一句劝解的话,老头听了,却像是受了惊骇,竟泥塑木雕般地呆坐了半天,连饭也不肯吃了。元元无奈,只好说要不你跟田田去加拿大住几个月,反正你听得懂英文。老头连连摇头,说她拖了我这么个老油瓶在身边,更没有人敢娶她了。
请保姆的事就这样提到了议事日程上。
何淳安在家务事上基本算是个低能儿。从买菜做饭到洗衣扫地,从前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李延安一手包办的,何淳安甚至连银行密码都懒得去记。李延安骤然一撒手,现在何淳安连洗衣机都不知怎么使,烧茶做水也得从头学起。
可是何淳安坚决不同意请保姆,说家里来个生人不习惯也不安全。其实真正的理由何淳安却没有告诉儿子。妻子是因为一群莫须有的女人而死的。自己虽然是清白的,可是再大的清白在妻子的刚烈里走过了一遭,就像一张搓揉过的纸,多少就有了印记。印记的存留,只在一念之差。而洗刷这个印记的过程,可能就是他的余生了。他行在街上,前胸背后似乎都贴满了芒刺般的眼光。在这样的眼光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然享受另外一个不是妻子的女人带给他的安逸。六十六岁的退休教授何淳安,已经被这样一个突兀的人生变故吓破了胆了。
元元一转眼就在父亲身边呆了一个来月。广州的公司来了最后通牒,说再不回来上班就要另请人顶替他了。何淳安就催儿子走,说你管得了我一时,还能管得了我一世?我终究得学会自己生活的。元元临行前,去超市买了一冰箱的面包饺子速食面,不厌其烦地教导父亲如何烧水煮食。又给父亲系里要好的同事学生一一打了电话,让时时关照父亲。谁知刚回广州三天,就接到了邻居的电话,说父亲将一锅开水打翻在地上,烫伤了脚,住进了医院。元元再也抽不出假期了,只好星夜打电话给远在多伦多的妹妹田田,让火速回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