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藏诗(14)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5:10:45

何跃进那夜失眠了。

何跃进平常天塌下来也照样睡,可是那个夜晚天并没有塌下来,天只是低低地悬在他的头顶,他却突然睡不着了。

这是一个青壮后生的第一次失眠经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还会多次遭遇失眠。那时他和失眠会如老夫老妻一样,在长年累月的磨合中产生一种相安无事的相处方式。可是那夜,他和失眠像是两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猝然窄路相逢,被绑在了同一张床上,彼此揣摩提防,不知如何应对。他在床上贴饼子似地辗转了一夜,眼睁睁地看着房东家的糊窗纸从深黑变成浅灰,从浅灰变成蛋青,又从蛋青变成金黄。起床穿鞋子的时候,他发觉他一身的骨头都疼。

就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其实,他从来就没有真的想在潘桥呆下去。在这里地老天荒的话,不过是天黑得没有一条缝的时候,他说给自己,也给端端壮胆的。没有这样的大话,他和她都熬不过去那样没有指望的日子。如今天开了一条缝,虽然细得如同一根丝线,却叫他隐约看见了外边的景致,叫他猛然有了念想。念想是一根针,瞬间就把胆气扎瘪了,他再也不敢狂妄。他现在就是想逃,他一天也不想在潘桥呆下去了。

他早饭也不吃,就出门去煤矿子弟学校找那个已经拿到了高考介绍信的同学,商量对策。他没有带端端去,是因为他知道端端已经经不起任何刺激了。

他走出村子不远,就听见身后响起一阵霍拉霍拉的脚步声 – 有人在跑路。回头一看,是许发旺的女儿立群。

立群跑得一头一脸是汗,远远的,就朝他扬着手里的一张纸:“端端姐让我给你的。”

那是一张仔细地叠成了一个方块的纸。他打开来,原来是一张写着他和端端名字的,盖着猩红印章的准考介绍信。

他怔住了。

“你爸怎么,早一个主张,晚一个主张?”他问立群。

立群用牙齿咬着指甲,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端端姐呢?”

“生病了。”

“什么病?昨天还好好的。”他的声音开始露出焦急的毛尖。

“好像是,肚子疼。”立群犹豫地说。

他拉了立群就要往回走,却被立群拦住了。

“端端姐说,她睡一觉就好了,让你先去报名。”

他就去县里的招生办给他和端端报上了名,又去县城的新华书店买了几本参考书,天就晚了。他连饭也来不及吃,只在街头的小摊上买了一个烧饼,就急急地往回赶。回到村里,家也没进,就直接去了许发旺家找端端。

许发旺家关着门。他敲了几下,没人答应。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边鸡犬无声。他又重重地擂了几下门,才有人窸窸窣窣地出来 – 是许发旺的婆娘。

许发旺的婆娘披头散发,颧骨上有一块淤青。月光照在脸上,一半黑一半白,样子像个社戏里的女鬼。何跃进吓了一跳,问婶子你怎么啦?她笑笑,说没什么,干仗呗。哪家婆娘没和男人干过仗?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就问端端好些没?

许家婆娘站在门里,两只手撑得开开的搭在门框上,挡住了他的路。她朝屋里瞄了一眼,小声对他说:“端端睡着了。女孩子的病,你一个后生,进来不方便。明天再说吧。”

他讪讪的,只好走。走了两步,回头一看,许家婆娘还站在门里望着他。

“婶子,你跟支书说一声,谢谢他,给我们开了介绍信。”他对她说。

他听见她嘎地笑了一声。那声音像被石籽射中的野鸭,暗夜里听起来有些瘆人。

“谢他做什么?一颗大印捏在他手里,就跟捏着他卵子似的,不到发情的时候,死活还不肯掏出来。”她说。

他忍不住被她逗笑了。端端说过,许家婆娘粗是粗俗些,却是个好人。端端住在她家,毛蛋立群吃什么,她也吃什么,这个女人从来也没偏待过她。

那天晚上何跃进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端端去县城赶考,路上要过一条河。河不宽,水却有点急。端端害怕,不敢过,他就来背端端过河。开始的时候端端很重,背得他气喘吁吁。后来越背越轻,轻得就跟一张纸。到了岸上他放下端端,才发现他背的不过是端端穿的衣裳,而端端人却不见了。

他在梦中喊哑了嗓子,惊醒过来,一身一脸的冷汗,心跳得一屋都听得见。觉得那梦有点凶,便怎么睡不着了。一直醒到天快亮了,才又迷糊了过去。再一睁眼,日头已经在树梢上了。他脸也不洗牙也不刷,就蹬蹬地起床去找端端。

许发旺家开着门,孩子都上学去了,鸡鸭也喂饱了,不着急寻食,在院子里悠闲地散步。狗被日头晒软了,趴在晾衣架边上打盹。狗认得他,见了他也懒得叫唤,只睁了睁眼睛,就放他进了门。

端端的屋里,门开了个小缝。他怕端端还睡着,就放轻了脚步。从门缝里望进去,他看见屋里有人。许家婆娘坐在床沿上,手里端了个碗,在喂端端吃东西。许家婆娘的脊背像座肉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端端的脸,却隐隐听见端端说了声“不吃。”

“这是家里养了几年的老板鸭,不等过年,专门杀了给你吃的。里头煮了怀山乌枣,还有夏天收的莲藕,大补的,你好歹吃一口。”

许家婆娘强喂了端端一口,端端就咳了起来。抠。抠。抠。抠抠。端端咳得惊天动地,天花板上唦唦地掉着渣子。

许家婆娘掏出兜里的一块手巾,好像是给端端擦脸。一边擦,一边叹气:

“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就当是你走路遭蛇咬了一口。将来你跟跃进去了城里,过城里人的日子,把这里一切都忘了,就当这事压根没发生过。”

“不要提他!”

端端喊道。端端的喊,更像是嚎,是狗被一块烧红的铁板烙着了尾巴的那种嚎。

许家婆娘把手巾拿回来,擦起了自己的眼睛。

“闺女,我知道你怕的是啥。其实,是有办法的。到了那天,你准备点鸡血鸭血,就是红药水也是好的,事完了在裤衩上床上抹一点,趁着黑,再多叫唤几声疼。从前我们乡下有姑娘家被人破了身,都是用这个法子,瞒过了新郎倌的。”

噌的一声,天上的日头抖了一抖,慢慢地朝地上歪了下来。他撑着院墙站了半晌,才把满眼的金星抖落干净了。

他咚的踢开了房门,抓住许家婆娘的衣襟,一把把她揪了起来。许家婆娘徒有了一个肥壮的身架,根本经不起他的抓提,一下子就散了架。手里的汤碗落到地上,裂成了几片,乌枣滚得满地都是。鸭汤在泥地上淌开来,淌成几条油黑的虫子。

“狗日的许发旺,你把他给我叫出来!”他喊道。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说粗话,可是这句粗话从他的喉咙他的舌尖滚出来,却是无比的熟稔妥贴,理直气壮。

“他,他不在。” 许家婆娘哆哆嗦嗦地说。

“你敢给我撒谎,我一把火点了你家的院子,你信不信?”

那把捏在他掌心的衣服,已经紧成了一个湿湿的团。许家婆娘的头脸,就在他的下颌底下。他一嘴啃下去,就能把她啃得满脸开花。

“他,真的不在。一大早,就去,去县城,给你们取,取复习资料去了。” 

他扔开许家婆娘,扑过去找端端。床很小,端端缩在床尾,身子背着他。那天端端硬得像一块在风里吹了几个季节的木头,他扳了很久,才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可是她怎么也不肯看他。才一天没见,端端瘦得脱了形。端端的脸只剩下一层皮,端端的眼睛,就是那张皮上掏出来的两个大孔。孔掏得太急,边角毛毛糙糙的割手。他把她的脸下狠劲搂过来,她躲不过他的眼睛,她就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把他死死地关在了外边。

“端端,我们走。队里是他说了算,公社也是他的人,可是县上有知青办。这种事,是枪毙的罪。”他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噗通一声,许家婆娘跪在了他跟前。许家婆娘的脸近近地抵在他的膝盖上,头发和衣领上的油垢味,熏得他差一点背过气去。

“他犯下的事,毙他十回,也不解你的气。可是端端呢?你想过端端吗?这事要是嚷嚷出去,端端的名声呢?你以为你一走就了事了,可是这里还有你们的同学。他们要是把这事传回北京城里,端端就一辈子,也躲不得耳根清闲了。”

女人伏在他脚下嘤嘤地哭了起来,眼泪湿了他的鞋。他站起来,踹她。她象一团热水发的面,死死地黏在他的脚面上,踢蹬不开。

女人的哭声像一把尖刀,一下子挑断了他腿肚子上的筋,他突然就站立不稳了。轰的一声,他瘫坐在床上,床板吱吱哇哇地呻吟了起来。

“是我,愿意的。”

他听见端端的声音,从一个相隔了不知多少个光年的地方,远远地,冰冷地,传了过来。

“我要是不愿意,没人能强迫我。”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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