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藏诗(12)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4:55:23

何跃进下课走出教室,一眼就看见教务秘书从办公室窗口探出身来,表情神秘地对他招手。

“吉米,你太太来了,等了你一会儿了。”

吉米是他在学校里用的洋名字。

“我太太?”他吃惊地拧起了双眉。

秘书忍不住笑:“吉米你好像压根不知道你有太太似的。不过也是,我们做了几个月的同事,还真不知道,你结婚了。”

他一下子醒悟过来,哦了一声,说:“我刚结婚,没多久。”

走到办公室门口,他一眼看见屋里站着一个女人,背朝着他,仰脸在看着墙上的画。女人剪着一头极短的头发,身穿一件紧身黑色衬衫,黑短裙,黑色高跟鞋。一身的黑,显得该瘦的地方,瘦到了极致,该肥的地方,肥得让人走神。女人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微微一笑,说:“吉米,Emily . Carr的画,真好。”

何跃进一时愣住。几个在办公室里改卷子的老师开始起哄:“吉米好像认不得自己的太太了。”秘书说:“这叫蜜月期综合症。”众人大笑。

他只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忍不住暗自恼怒一张五十多岁的糙皮老脸,竟然还会那么容易地变色。吸了一口气,略略地镇静了下来,才问梅龄:“你怎么来了?”

“我就想过来,跟你吃一顿午饭。”她说。

他这才注意到办公室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印着泰国快餐商标的塑料袋。

何跃进拉着梅龄走出了办公室,隐隐听见秘书在身后说:“……好好讲一讲Emily . Carr的画哦 ……”同事的笑声如芒刺扎在他的脖颈上,拔了这根,还有那根,一根一根的,总也拔不干净。

一走到走廊上,他就换了中文,问梅龄:“你怎么,突然来了?”

梅龄也换了中文:“这话你问过我两次了。我们班老师家里出了急事,下午的课取消了,我看你今天没带午饭,就临时想过来看看你。”

他新近给她报名参加了一个天主教会办的英文会话班,一周三次,今天是上课的时间。

走廊里有几个学生经过,大声跟他打着招呼。

“别那么紧张,脸拉得那么紧,让别人看见,要起疑心的。”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肘子,他松了松脸上的肌肉,作出一个近似于微笑的表情。有时他觉得这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女人,骨子里血里有一种比他老成了许多的周全。

“我们,在哪里吃?饭要凉了。”她问。

最好的地方当然是教职员工的午餐休息室,可是他不想去那里。他不想跟好奇的同事一一解释他新近改变的婚姻状况。在工作申请表上的婚姻状况一栏里,他填的是单身 – 那是一个不小心犯下的错误。

他领着梅龄往学校的操场走去,两人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张空凳子。

太阳很好。已是正午了,隔夜的露水依旧还没干,在阳光底下闪着晶莹的亮光。但是皮肤知道,这是秋天的阳光了,舔在身上,不再是啄人肉的那种疼,而只是一种温吞水般的舒暖。树木已经变色了,从最深的红到最浅的黄,在风里爆炸着一团团最后的辉煌。天空中飞过一群知道了季节的野雁,羽翼中带着几乎肃穆的井然。远处有一群孩子在喧闹地踢着足球,他知道是南美来的国际学生。只有这群孩子,能以这样的激情,把他们对这项运动的疯狂,传染给这片陌生的国土。

“这份是你的。我给你要了特辣的泰国春卷和米粉。”

梅龄递给他一个盒饭。他左顾右盼地接过来,额上渗出细细的汗。

“你是不是,怕你的同事朋友见到我,你就,不能找女朋友了?”她突然问。

他被她的这个想法逗笑了:“女朋友?这个时候?你是想让我蹲监狱吗?你是不是特想长期送牢饭?”

“其实,如果,你有信得过的人,也是可以告诉她真相的,只要她肯等。”

等?一年?还是两年?那只是等待移民纸的时间。那里边还不包括申请离婚,等待离婚判决正式生效的时间。

但是他没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吃着盒里的饭。

“要是,哪天,你要带谁来家里,你事先告诉我一声,我可以,到外边去的……”她嚅嚅地说。

他觉得,心里有一股东西,在隐隐地向上蠕爬,爬到他喉咙口的时候,就爬不动了,凝成了一个小小的团 - 那是感动。

“你的英文课,上得怎么样?”他问。

“老师说我,就是敢讲。我想,她的意思,就是说我脸皮厚,不怕犯错误。”

他看着他,感觉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那个他从机场领回来的人了。这个女人身上有了些变化,像是鸡从蛋壳里挣脱出来,一脚踩到新世界的那一刻里产生的那种变化:新鲜,好奇,不知害怕。

他忍不住微笑:“其实,你英文说得,还挺通顺的。”

“我读大学的时候,是学过英文的,有基础。只是,时间太短。”她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她时不时的,还会为她半途夭折的大学生涯惋惜感叹。

“你到了这里,还是有很多机会的。等拿了移民纸,你是可以,接着上学的,如果…… 他同意。”

他顿住了,因为他觉出了重量。风有了重量,阳光有了重量,午餐也有了重量。他放下餐盒,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擦了擦沾了油的手指。

“这上面,有字。”她提醒他。他醒悟过来这是他早上坐在地铁里的时候,随意写下的一首诗:

那时候,

阳光每天都不一样

你期待着

墙上量身高的那条线

天天向上

你伸着脖颈

多么想加入

大人们无边无际的交谈

现在,

你高了,太阳变得矮小

谈话成为累赘

你宁愿,

蜷在一个人的茧壳里

默默地,替过去裣葬

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塑料袋里:“没用了,废纸一张。”

她把那张纸拿出来,另外放在一边:“我外婆说,古人把废纸篓叫作惜字篓 – 那才是对学问的敬重。我们小时候,写过字的纸,是不能随便丢的。”

他叹了一口气:“幸好,你外婆没活到今天,看见所有的惜字篓,都派了别的用场。”

饭终于吃完了,他点了一根烟,慢慢地抽着,把一口一口的烟雾,吐成一个一个圆圈,然后仰脸看着那些圆圈,在空中变得稀薄,渐渐丢失形状。他很少在学校里抽烟,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他忍不下心里牵牵的那一点念想。

“你怎么,把头发剪了?”在两个圆圈的间隙里,他问她。

“我想给你们同事,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怔住。

“你是说,你一早就计划好了的?”

“我,就是想,让你同事也知道 ……万一,移民局,来调查……”她突然口吃起来。

“这也是,郑阿龙,教你的?”

她不语。其实他已经不需要她的回答了。郑阿龙像一根线,已经牢牢地织在了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上。他无法剥离这根线,除非他想毁掉一整匹布。这一刻,就在灿烂的秋阳里,他电闪雷鸣般地明白了:郑阿龙买走的,不仅是他的大自由 – 何去何从,和哪个女人结婚生子的自由,而且是他的小自由 - 那种因一件小事而产生的随意快乐。

他扔了烟蒂,起身就走。

他听见她高跟鞋笃笃的声响 – 她追过来了。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情绪化?”她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郑阿龙在这件事上没错。你不是也想,把这事做得天衣无缝,你好尽快,恢复你的自由?”

她的脸涨红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把那层铁一样平和的面皮撕裂了,露出底下斑驳的忿怒。“你不是这里头,唯一一个,失去了自由的人。”她说。

“如果,你和你的那个郑阿龙,想得到我的合作,你最好,在做任何事情之前,先和我商量一下。”他冷冷地说。“比如今天,你打扮的这个摸样。”

“我,怎么啦?”她疑惑地问。

“你是想让我所有的同事都认为,我娶的,是一个看上去更像是我女儿的人?”

这一次,是她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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