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跃进下班开门进屋,一下子觉出了屋里的不同。
屋子大了。家具依旧还是原来的摆法,但家具周围的杂物却不是了。它们,连同粘在它们身上的灰尘,都已经被挪移在视野之外的某个隐秘角落。窗帘被两个做成了五指形状的夹子高高束起,那捧廉价的康乃馨,挣脱了更为廉价的玻璃纸包装,正在一个水杯里毫无廉耻地盛开怒放。
可是,这不是唯一的变化。还有一些一下子说不清楚的变化,在屋子的每个角落里里隐约弥漫。他在门道里怔了一小会儿,才慢慢地明白了。
一个人的空间被另一个人 - 一个陌生人 - 割据了。那个人的四周,仿佛有许多只看不见的手,像水虫子的须,在擀舀着原本属于他一个人的空气。他感到屋子一下子,也变小了。他有些气闷,他忍不住去开了窗。
梅龄接过他的公文包,对他说:“洗洗手,就可以吃饭了。”
他坐下来,发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荤素和颜色都搭配得当。早上出门时,她还在睡觉,他没有时间交代她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放在哪里,可是她都自己找着了。
他们开始默默地吃晚饭。他听见了自己喝汤的呼噜声响 - 意识的触角拉响了警报,提醒他现在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独居了。空气的浓稠和僵硬再一次硌疼了他的神经。
“其实,今天我是想,带你出去吃饭,给你接风的。”他觉得他要是再不说一句话,空气就要把他挤扁了。
“我反正也是闲着,在家吃,省点钱。”
这真是一个实在的女人。他想。
“昨天,睡得好吗?”
“还好。中午补了一会儿觉。”
他创造的话题像死胡同,进退都不是海阔天空。
于是,他不再尝试,埋头吃饭。屋里太安静,碗筷的敲击声在他的耳膜上留下一道道划痕。菜的味道不错,可是他宁愿端着一个碗,独自坐到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把菜汁饭粒随心所欲地洒在地板上。
“听说,你现在,在教书?”她问。
他突然醒悟过来,无论是他给那边的去信,还是那边给他的回信,都没有经过她的眼她的手。
“你是,听谁说的?”他很想这样回答,可是他觉得未免有些刻薄。他终于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临时换了另外一句话:“上个月刚找的。”
“教几门课?”
“一门,但是三个年级。”
“难教吗?”
“还好。九堂课,分四天,周五在家备课。”
她也不再尝试,任由对话在营养不良中渐渐枯竭死亡。
他起身添饭的时候,偶然发现在她身后的凳子上,放着一个开了盖的电脑,屏幕一闪一闪,正正地对着饭桌。
电闪雷鸣般,他突然醒悟过来,那是一个摄像头。
原来,她的拘谨除了陌生之外,还有别的原因。
“这是,郑阿龙叫你做的?”
他砰地一声放下饭碗,米粒蹦了一桌。
“不,呃,是……”女人站起来,嚅嚅地说。
“你给我,把它,立刻拿走。”他一字一顿地对女人说。
女人犹豫了一下,不知所措。
“你拿不拿?不拿走我马上把它砸了,你信不信?”
女人把电脑盖合上,拿到了卧室里去。
他家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知道是谁。他不等对方说话,就喊道:“郑阿龙,在你的地盘里,你做什么我管不了。在我的家里,你敢再监控我,我马上去移民局自首。你敢再试一遍?”
扔了电话,他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音量 – 他的嗓子已经撕裂了,呼吸里含着血腥味。
回过头,他看见梅龄站在卧室门口,脸上浮着一层茫然的微笑,嘴唇微微颤动着,仿佛要抖出一个惊天动地的机密 - 却没有抖出一个字来。那次在山上,给她母亲扫墓的时候,摄像机镜头里留下的,就是这个表情。他的心软了下来,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什么事,让你怕他,怕成这样?”
“其实,这不过是一桩生意。你把它,看得太认真了。”女人重新坐回到饭桌上的时候,笑容已经褪了,声音是一种波澜不惊的平和。
“其实,他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女人静静地说。
“我想的,什么样子?”
女人不理会他的逼问,只是给他添了一碗新汤。
“郑阿龙出身非常贫寒。那个郑,其实不是他的姓。他换过了好几个姓,因为他妈拖着他这个油瓶,改嫁过三次。他现在的姓,是他最后一个继父的姓。他继父家里孩子很多,他继父又爱喝酒,买不起下酒菜,就买几分钱一斤的小鱼。郑阿龙和他的弟弟,小时候就盼着他继父喝酒,因为他们可以像野狗一样爬在桌子底下,捡吃他继父嘴里吐出来的小鱼头。他上小学的时候,才有了第一双鞋子。初中毕业,就和他弟弟一起,在小菜场里摆了个摊子卖猪脏粉。早上五点,卖到晚上十一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大年初一,哪天都卖。一碗一碗,一直卖了三年,才攒足钱,买了一辆菲亚特汽车,当起了的哥。那是他的第一桶金。”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他在世上混得太久了,一路行走,一路攒灰,攒了太多的苦情故事。灰太厚了,他只是不想再去集结那样的重量。
“你对你的学生,也这样没有耐心吗?”女人起身,给她自己也添了一碗汤。
“我第一次遇上他,是在医院里,他给他妈妈办住院手续,我给我妈妈办出院手续。两个人都是中风,可是他妈妈住的是单人特护病房,我妈妈住的是急诊室的走廊。那时候,我在杭州上大学,我请假赶回来,把家里的积蓄全部用上了,也不够交付我妈的医疗费用。医院不肯通融,死活要赶我们走。他听说了,就替我交了一万块钱的押金,我妈才在医院里,继续住了下来。”
“又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他哼了一声。
“其实,他压根没有留下他的名字。两年以后,我才知道是他帮的忙,那时候,我已经是他物流公司的雇员了。我妈中风以后,情况不好,我休学回家,找了好几个月的工作,后来才阴差阳错的在他的公司里,找到了一个财会部的位置。我妈瘫痪在床上,我家住在二楼,我妈每天只能坐在床上,打开窗户,呆看着窗外的菜市场,等待着我下班回家。郑阿龙听说了,就派了公司的员工,轮流背我妈下楼,坐轮椅到外边晒晒太阳。后来我家的旧房拆迁,我连一居室的新房也买不起,是他,帮我们支付了差价,我妈,终于在闭眼之前,住进了新家。”
“于是,你就给出了你的自由,还有……”他非常艰难地咽下了“身体”两个字。
“没事,你就说出卖好了。我知道这就是你心里想的。”女人说。“我不知道你欠过人的债吗?就是你能有下辈子,也不可能还清的,那种债?”
“你可以有一千种方式来帮他,比方说……嫁给他,为什么,你需要用这种方式?”
“何先生,也许,知道得太多,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梅龄站起来,收拾起一叠脏碗,进了厨房。
“别忘了,你也收了他的钱。而且,他没有逼迫你。”
她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