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去机场接人的时候,何跃进才试图回想梅龄的模样。在中国他们总共只见了四面,一次是接风,一次是游园,一次是扫墓,再一次就是领结婚证。每一次,中间都闹哄哄地隔着许多人。他从来就没有认真地看过她一眼,相信她也没有。那张原本就模糊不清的脸,又在分离中浸泡了四个月,更是淡薄得失去了几乎所有可以提示的线索。
他在街边的小店里挑选了一束花 – 那也是郑阿龙事先交代过的。挑选这个词,在这里还算大致合宜,因为他的确是在众多的花束中挑了一会儿,才挑出这一束最便宜的康乃馨。他没选玫瑰,是因为玫瑰的价格比康乃馨贵出了两倍。这不过是一件一次性使用的道具,他犯不着为此花费太多的钱。捏着那束用廉价的粉红色塑料纸包装起来的花,站在熙熙攘攘的接机大厅里,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忐忑不安:这么多人里头,他没有把握是否能把她认出来。
等到她取了行李走出来,他脑子里那些四下乱飞的模糊形状和线条突然飞快地跌落到实处,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消瘦了一些,脸色泛黄,颧骨高耸,眼眶深陷,穿了一件裹得紧紧的长花裙子,乍一看竟像是某个画家笔下的云南泼水节里的傣族女子。
他把康乃馨递给她,就拖着她的行李往停车场走去。她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叫他停下。她从随身提包里拿出一个小照相机,他才恍然大悟 - 他几乎忘记了一项重要任务。他拦下一个过路的游客,给他俩在“多伦多国际机场欢迎你”的大牌子底下,照了一张合影。快门按下,笑容定格,僵硬而真实。
“再照一张?”她问他。
他突然醒悟,他没有把姿势摆好。于是他和她重新站好,他犹犹豫豫地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证据。他想起了郑阿龙的话。是啊,每一张照片都有可能成为她永久居留的绿灯,或者是红灯。快门再次按下。微笑依旧僵硬,但至少有了一丝久别重逢应该有的亲昵。天热,她的肩膀和发梢上都有汗。水分一会儿就挥发了,可是湿黏的感觉却在他的指尖存留了很久。
他们走出机场,坐进他的车里,往家里开去。天黑了,是那种高旷深远的黑,无边无际。星星还没有出来,只有一层浓郁的墨蓝,团团簇簇地环绕在地平线四周 – 那是太阳滚落时留下的擦痕。她没见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北方天空,忍不住说了一句:“这里的天,真好啊。”他说:“这算什么?最好的在西海岸,洛基山脉。”
他问她吃过饭了吗?她说飞机上吃得很饱。她掩嘴打了一个哈欠,抱怨飞机上有个孩子,一路哭得人都睡不了觉。她的哈欠轻轻一勾,就把他的哈欠勾了出来,两个哈欠在空中相汇融合,满车便都是肥胖的睡意。
两人就再无话可说。
他的车子是一部福特老爷车,很是宽敞,可是他觉得每一寸空间都被一股看不见的陌生堵满。他原来不知道,陌生也是一种物质,长棱长角,搁在空气里,空气顿时变得拥挤僵硬而没有质感,硌得他浑身每一根筋骨都疼。想到还要在这样的空气里生活一年,两年,或许更长,他的头皮紧了起来。他打开车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有点后悔接了这单生意。假设他当时能预见到,他很快就会找到一份白领工作,每月能有固定收入,他还会同意和身边的这个女人见面吗?可是他知道,生活里没有假设,谁也不能跑在命运的前头朝回看。现在他已经是上在弦上的弓了,他的路只能有一个方向,那就是向前,走到哪站是哪站。
回到家,他把她的行李放到了卧室里。他租的公寓是一居室,从今往后,卧室是她的领地,他住厅里。
她进了门,又出来,倚靠在门上,欲言又止。他问她什么事?她犹豫了一下,才问:“这样,行吗?移民局 ……会来查吗?”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的那个郑阿龙,好莱坞电影看多了。那是美国,加拿大从来不会有这样的事。移民局要来,也得早早通知你,找你方便的时间,不能搞突袭。”
她哦了一声,闪开了眼神,他看出了她脸上的难堪。他知道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提郑阿龙的名字。可是他忍不住。在国内有限的几次见面中,郑阿龙从来没有对他不客气过,可是郑阿龙也从来没有忘记提醒他,谁是这桩生意中付账买单的人。现在郑阿龙的气场远在千里万里之外。在这个六十平米的小居室里,是他说了算。
他终于可以,略略放肆一些了。
他开始为自己铺床 – 他的床是在沙发上。他明天有一堂早课,他必须早睡早起。等他铺完床,漱洗完毕,一回头,她还靠在门上。
“我给他发过信息了 …… 明天就会汇到你的账号上。”
他知道她话里的那个“他”是谁,也明白那个短暂的停顿里包涵的是什么内容。一切如当时谈妥的,她到了加拿大,他就该得到第三笔款了。这些事他从不需要操心,郑阿龙是个守信用的人。郑阿龙的心思比谁都慎密,他给他在国内开了账号,以免大笔款子进账会引起移民局的怀疑。
他想说一句谢谢,最后说出来的却是:“洗洗睡了吧。夜里要是饿了,冰箱里有蛋炒饭。”
她进屋,关起了门。空气稀松一些了,他开始准备睡眠来临前的一些步骤。调整呼吸节奏,清空脑子里的杂货 ……自从他离开最后一份蓝领工作之后,他的睡眠质量明显下降。他已经预料到了今晚的艰难。因为今晚他的脑子里,除了日常杂货外,还新添了一样东西。那样东西,是卧室门后的那个陌生女人毫无商量余地地扔给他的,犹如一层油腻,黏浮在意识的表层,意识流到哪里,油就跟到哪里,他清不空这样的混杂。
他辗转反侧地折腾了很久,脑袋和身子终于分了家。他的脑袋站在他的身子外边,遥遥地听见他的身子在发出一些细碎的扯破布似的鼾声。他的脑袋还听见了屋里的其他一些响声,比如卧室门里压抑得变了形的说话声 – 是那个女人在打电话,说的是方言。后来说话的声音消失了,被另外一种声音所取代。窸窸窣窣,嘁嘁嚓嚓。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那是指头拂过电脑键盘的声音 – 也是压抑了的。那声音响了很久很久,终于把他旧棉絮一样稀薄的睡意,扯出一个无法修补的大洞。
他知道这一夜,是彻底完了。
他终于坐起来,点了一根烟。自从祭墓那天郑阿龙递给他那根烟之后,他又恢复了抽烟的习惯,是有一搭无一搭的那种抽法。在袅绕的烟雾中,诗意像匍匐在黑暗角落里的一头怪兽,猝不及防地朝他扑来,吓了他一跳。他扯过一张餐巾纸,一个字也没涂改地写下了:
有时候,
一些计划,一些决定
就像甩向湖心的鱼杆
当时想的是鱼
钓回来的
也许是淤泥,菜叶,
还有其他
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