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藏诗(7)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4:53:35

梅龄母亲的墓地,在离城里三四十公里处的郊区。路况很差,隔三五百米就有人在修路,盖房子,或是铺电缆。汽车在被施工队啃得坑坑洼洼的路上虫子一样地蠕爬,颠得他心肝五脏错位。没有了照相机和摄像机,座位重新布局。他和梅龄被隔得很开,他在车头,她在车尾,中间棉花一样地絮着郑阿龙和他家的亲戚。

不用再演戏,他突然放松下来,一下子觉得了累 – 是那种筋骨散架的累。他的身体和他的脑子很快分家。他的身子斜靠在车窗上浑然入睡,鼾声四下弥漫开来,如同一锅在炉火上炖得咕嘟作响的肥肉汤。可是他的脑子没睡,知觉的门半开半掩,断断续续漏进了车里的各种杂响。啪嗒啪嗒,是郑阿龙吸烟的声响。哔哔啵啵,是女人们嗑瓜子的声响。还有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 那是女人们在用方言交谈。谈话的节奏很乱,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是几个人在你争我抢,一会儿是一个人的漫长独白。虽然他一句也没听懂,却依稀听得出话题都是围绕着梅龄展开的,似乎是规劝,似乎是指教,又似乎是提醒。梅龄一声不吭,可是他知道她在微笑 – 他后脑勺上的那双眼睛依旧醒着。

突然间郑阿龙重重地拍了一下椅背,说了一句:“行了!”喧闹声如同潮水瞬间退下,车里一片沉默。

可是他知道她依旧在微笑。还要过些日子,当他和她终于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知道,其实她的微笑和笑无关,和情绪也无关。她的微笑仅仅是一样用来驱逐害怕的道具,就像是暗夜里赶路时用的手电筒,或是过稻田菜地时捏着的赶蛇棍。

车在路上颠簸了很久,到达坟山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一行人扛着各样的祭拜用品和摄影器材,走了很长的台阶,才终于到了山顶的墓地。

墓碑还很新,字迹带着凿子斩钉截铁的犀利。墓里的女人叫梅绣芸,是在两个月以前去世的。六十二岁。他注意到了这是一个独穴 - 这个叫梅绣芸的女人没给任何男人留下余地。

梅龄在墓前蹲下来,用脸轻轻地贴了一下石碑。镜头开始试试探探地在她脸上聚焦,可是摄影师很快怔住了,因为他在镜头里发现了一丝微笑。

“梅小姐,你要,嗯,要看上去,那个,严肃一点。”摄影师迟迟疑疑地对她说。

“别笑了,你咋能笑呢?”一个被梅龄称作三姨的女人说。

“我笑了吗?”梅龄反问道,语气里有隐隐一丝的委屈。

“你再,嗯,再酝酿一下感情。”摄影师继续在她脸上搜寻一丝接近于悲哀的表情,可是他沮丧地发觉她的那一丝微笑,如同沾在他镜头上的一滴水迹,无论如何也擦抹不去。他放下摄像机,为难地看了一眼郑阿龙。

郑阿龙看着表,在墓碑前的那块空地上大步地踱来踱去,鞋底扇起一团落叶和泥尘。

“那是你妈啊,梅龄。”郑阿龙耐着性子说。

梅龄的眉毛挑了一挑,有些惊讶,仿佛在问:“真是,我妈吗?”

摄像机重新对准了她的脸。她的下颌开始微微颤抖起来,看起来依旧像笑 - 是一种不知所措的笑。

“郑总,天很快就黑了,再耽搁下去光线就不行了。”摄影师再次放下了摄像机。

夕阳在墓碑上掷下一抹形迹可疑的光斑,颜色令人惊悚不安。谁也不说话,空气渐渐浓稠起来,何跃进感觉太阳穴一蹦一蹦地疼,眼珠子似乎要逃离眼眶。

“其实,郑总,移民官也不一定,看得那么仔细。”他嚅嚅地说,想在搅不开的空气里扎出一个洞眼。

“不一定?我花了这么大一笔钱,我要的是一定。”郑阿龙说。

郑阿龙这句话,不是从舌头上,而是从喉咙里说出来的,低低沉沉地带着一些回声。这是生意人的话,直截了当,却合乎情理。他无言以对。

他从一个背包里抽出一束香,用打火机点着了,递到梅龄手里。她似乎理解了他的暗示,攥着这束香,在墓前跪了下来。

摄像机重新启动,镜头里出现了一个高耸的肩膀 – 一个与悲哀缅怀之类的情绪大致吻合的姿势。脸消失了,随之消失的是那丝依附在脸上的挥抹不去的微笑。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他。

“何先生你呢,你得配合啊,这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郑阿龙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愣住了。在答应接下这单生意的时候,他已经把很多可能性都设想过了,唯独没有想到,他要为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的母亲下跪。

“死脑筋。别想着这是她妈,你就想着,这是你妈,或是你情人的妈,不就得了?”

郑阿龙贴在他耳边,轻轻地提醒着。

情人?

突然,他想起了端端。

端端,我才走了几年,我怎么,就把你弄丢了……

他的膝盖一软,身子就矮了下去,脑门撞在地上,口鼻里钻进隐隐一丝泥腥味。

土还太新,来不及碾成硬泥。他想。

脸颊上有条虫子在爬,刺痒。他用手一抹,是湿的。

“好镜头,快抢,快抢啊!”女人们在欣喜地喊叫着。

摄影师手忙脚乱。

当拍摄终于结束,他从墓碑前站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神和梅龄的眼神不期而遇。她的微笑干涸了,脸上出现了一丝他不曾见过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这正是摄影师寻找了很久而没有找到的悲哀。

“你小子可以演电视剧了。”

郑阿龙点了一根烟,递给他。他以前是烟鬼,后来戒了。很多年不抽了,烟在肚腹里找不着感觉,走得很不顺畅,他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呵。呵。呵呵。呵。树影开始摇动起来,墓碑上的字变得模糊不清。肺扯得太紧,有些疼。

下山的路上,座位还是来时的排法,他在前,她在后,中间隔着千山万水。

郑阿龙和摄影师在后排座位上唧唧咕咕地倒放着摄像机里的内容。

“妈的,该哭的不哭,不该哭的倒是傻哭。”郑阿龙轻声嘟囔着。

“郑总,这盘带子,只能做成默片。”摄影师说。

“为什么?”

“那些话,不合适吧?”

郑阿龙重重地拍了一下摄影师的肩膀:“抹掉声道,对,抹掉声道。好脑子,小伙子,差点误了大事。”

一个月以后,他和那个叫梅龄的女人,在这个小城的市政厅里,领取了结婚证。

证婚人是郑阿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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