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徐州回来,他就直接去了南方的一座小城,去见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叫梅龄。他的同事告诉他。
听到这个名字时,他的心里突然咕咚了一下。
当然,他没有告诉他的同事,他之所以答应做这桩生意,除了那七万加元的诱惑之外,还因为那个女人和端端一样,也姓梅。
见面安排在一家豪华餐厅的包厢里,男男女女挤满了一屋。一屋的人里头只有一个年轻一些的女人,他猜想她大概就是梅龄了。
她果真就是。
酒席上他被安排坐在她的旁边。她的另一边坐着一个满脸酒色肚腹隆起的男人,她管他叫郑总。后来他才知道那个男人叫郑阿龙。他只消看郑阿龙一眼,就知道他是替这个夜晚的奢华买单的人。
她管一屋的人叫伯伯婶子叔叔阿姨舅舅舅妈。他后来才知道这里头没有一个是她家的亲戚,所有的人都是郑阿龙的家人。
她被拉过来扯过去,摆成各样姿势跟他照着各样的照片。站着的,坐着的,喝酒的,敬酒的,单独的,和家人一起的。
“自然一些。笑,笑啊。”不停地有人在做场外指导。
“每一张照片都印了日期。证据啊。将来给移民官看,这就是第一次见面的证据。听说你们那头的移民官,特别爱问认识的过程。”那个叫郑阿龙的男人,隔着她跟他大声地说话。他有点替她不堪,她却只是淡淡地微笑着,仿佛这件事与她全然无关。
“你让她,消消停停地,吃一口饭。”他突然有点不耐烦起来,别过头去跟郑阿龙说。
“现在就开始心疼她了?”郑阿龙打了一个哈哈,满桌的人都哄哄地笑了起来。
可是他没笑。
她也没有。
那天他心情很差,因为他丢失了端端。他不想开口,她也不想。所以一个晚上他们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
散席时郑阿龙对他说:“晚上早点睡,明天去游园,精神好点,照片照出来也喜庆些。”
郑阿龙已经替他们定好了房间,他一间,她一间,两间相邻,各自有门。他进了他自己的房间,郑阿龙进了她的房间。
第二天的游园并没有“园”,而是一个近郊的树林子,很小,也很安静。郑阿龙在城里有很多熟人,所以他特意安排了这么一个僻静的去处,免得遇见熟人。其实游园本来就不是目的,拍摄录像才是目的。郑阿龙带来的摄影师一路跟踪,录下了他们的每一步路。
“你,挽着他的胳膊。自然点。”
“换个姿势,拉手。头靠里一点。有点过了。对,就这样。”
“别那么硬挺挺的,腰软一点。”
“你,何先生,要笑一笑,别板着脸。背影也能看得出表情的。”
他觉得她像一根铁丝一样,被他们弯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贴附在他身体的边缘。他没敢扭头看她的表情,但感觉她一直在耐心地微笑。可是当她的手捏住他的手时,他发现她的一根手指在轻轻地颤抖,仿佛是雷雨前歇在荷叶上惊悚不安的蜻蜓。
那些似乎随意走进镜头里来的游客,其实都是郑阿龙家的女眷。她们貌似无心地行走在他和她的前后左右,像一张蜘蛛网,把他俩紧紧裹在中间。他俩的每一声叹息每一句轻语,都能毫不费力地落进她们的耳朵 - 尽管他们一路上没说过一句话。他的前胸后背烤出了一个个热泡 – 那是她们的眼睛。
他感觉他的心底有一股东西,慢慢地升腾上来。升到喉咙口的时候,已经聚集成一股极细极硬的气流。他知道只要一出口,它就会是一句铁杵一样尖刻无比钻心刺肺的话。他低低地咳嗽了一声,终于把那股气慢慢地压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才尽可能客气地说:
“你们能不能退得远一点?这样拍起来,不是更真实一点吗?”
他以为她们要跳脚反驳,可是她们并没有。她们只是略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居然后退了几步。
毛刺,他的话语还留着毛刺。她们害怕毛刺。他想。
在他确定他已经不在她们的耳闻范围之内时,他问了她一句话。这句话是他和她见面这两天里说过的唯一一句有意义的话:
“为什么,你?”
他问得很轻,轻得几乎像一片气息。但是他知道她听见了,因为她攥在他手里的一根手指,突然停止了颤动。
但是她没有回答。
那天回到宾馆,郑阿龙递给他一个信封。
“五千加元。明天上完了坟,再给那五千。”
“上坟?”他吃惊地问。
“是啊,国外回来的准女婿给丈母娘上坟,不是很正常吗?移民官就爱看这样人性化的场面。”郑阿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