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枝蛮不讲理的毛笔,
将时光倒流,山河改道,
黑夜涂成白天;
记忆是一本文理不通的字典,
把眼泪和疼痛诠释成阅历,
贴在额上,招摇过市,
博得娥眉一笑。
水面很脏,到处漂浮着塑料袋,烟蒂,烂树叶和空可乐罐。荷花依旧盛开,只是那些粉那些白都已不是当年那种一眼看到底的粉和白了。岸上每一块可以看见水和花的空地,都已经被出租车和小食摊填满。岸上的声色很杂,湖水却静默无声。
湖还叫微山湖,可是这个湖已经不是那个湖了。他和端端记忆中的那个湖,岸边有许多被水浪冲得花白的石头。水里有船,船很破,可是每只船上都有鹭鸶。他们认得脚底下的每块石头,给每一只渔船都起过名字。他们用石头惊起水鸟,看着水鸟的羽翼刮破天空。
天也不再是记忆中的那爿天了。天不再平整,天的脸颊上到处是水泥楼啃出来的参差牙印。天也说不清颜色了。从前的那爿天只有两种颜色,或是碧蓝,或是深黑,非此即彼地决绝。
也许,是他变了?
当湖还是那个湖的时候,他和端端都还那样年青。他的下颌刚刚长出柔软的胡须,他一天可以马不停蹄地走几十里路,晚上躺在床上,梦中也会听见身上的骨头突爆长节的噼啪声响。可是现在呢?现在他的随身行李中带着六个药瓶子 - 三种处方药,三种保健品。不用镜子,他也知道额上皱纹的数量。飞机上邻座的小孩上厕所请他起身让路时,已经称呼他爷爷。
他已经变了这么多,他还有什么理由要求一汪湖一爿天永不变色地年青下去?
他随身就带着照相机,可是那天他没有拍下一张照片。就这样吧,就让记忆和现实打一场永无胜负的战争吧。他不是法官,也不是上帝,他无需在这场战争中充当裁判。
他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再来这片湖岸了。
收起照相机,他去了山上。
自从他考上大学回到北京之后,他总共来过四趟潘桥,最后一趟是在七年前的出国前夕。
每一趟当然都是为了端端。
每一次来潘桥,刚下长途车他就开始迷路。和世上所有的村落一样,潘桥也在发生许多不安分的变化。农田渐渐被砖房和水泥楼蚕食,路在不停地扩建改道。每一天都有被拆毁的旧屋,每一天都有新房在奠基。生活像棋盘,天天的布局都不一样。和地上充满致富欲望的繁忙生活相比,山上的日子似乎千年不变 - 山上的人经得起寂寞。所以即使他在村里十次百次地迷路,他始终都能找到上山的那一条路。
可是这一次,他错了。
路还在,可是端端不在了。
在山脚下,他就发现,端端住的地方,现在已经是一座宾馆。当年上山的石子路,如今已经修成工整的台阶 – 那是让步行的人使用的。车子另外有路。车子的路,是公路。公路上车子乌龟一样地爬行,尾巴上扬起一线白尘。
他瘫坐在山脚满是淤泥的台阶上,两手捧心,可是心却空了。
天爷,我把端端,弄丢了。他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