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藏诗(2)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4:50:50

“你是?”

黑人移民官拿着他的加拿大护照,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目光职业,老到,干涩,尖利。玻璃窗后的这双眼睛见识过世界上人脑所能炮制出来的任何一种狡诈。他觉得他的脸上突然有了无数个洞眼。

“我是,何跃进。”他说。

此刻尿意已经不再是蛇,而是一条细细的绳子。绳子的一头,系在他绷得发亮透明的膀胱上。而绳结,就衔在他屏得紧紧的呼吸里。他只要略一松气,绳子就要飞快地逃离他的躯体,洪水泛滥成灾。

“出生日期?”

“一九,五八年,一月,三,三十日。”

他没想到他竟会被这样一个简单而直截了当的问题击中。他为今天的面谈做了无数次的设想,他知道他也许会绊倒在某一个刁钻古怪陷阱密布的关卡上。可是他绝对没有料到,他竟然倒在开战之前的信号弹里。他已经丢失了一分,那至关紧要的第一印象分。

这时他感觉他的手心有一阵细细的酥痒,仿佛有一条软壳虫子蠕蠕爬过。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梅龄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划了一个圆圈。

“对不起,移民官先生,我丈夫一紧张,就会口吃。”她说。

她的英文比任何时候都流利,她甚至使用了“口吃”这样一个生僻的单词。

“哦?那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这样紧张?”移民官问道。

他的心缩成一个软绵的球,浮到了他的喉咙口。他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哽噎得难受。他想咳嗽,可是他不能。他略一松气,系在他膀胱口的那根绳子就要开结。前是狼,后是虎,他被夹攻得满脸通红。

他又丢失了一分。

“因为,他太想我得到这张移民纸了。”梅龄说。

他的心咚的一声坠落到地上,把地砸了一个坑。他感觉满眼都是飞尘,移民官的脸渐渐丢失了五官。

完了。尚未开战,全盘皆输。

“因为,我已经怀孕,我们想在这个美丽的国家里,生下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她说。

砖头裂开了一条缝,他看见了她的笑容。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笑过,从心尖尖上渗出来的,被幸福浸泡得失去了形状的,能叫铁树开花,冰山融化的那种笑。

天哪,这个女人!他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份胆子。可是很明显,她已经为他扳回了丢失的一分,因为他看见黑老头的脸上,也裂开了细细的一条缝。

“那么,你就是 ……梅龄?”他拿起了她那本印着五颗星的红皮护照,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她的名字很好发音,中文英文听起来都差不多。

她的笑容已经退潮,脸颊上依旧残留着暖流舔过之后的湿润。

“我是。”她镇静地说。

“出生日期?”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

她的生日,她只说过一遍,他就记住了,而且从来不需要提醒。她出生在天塌地陷的一天里。当她钻出母腹哇哇啼哭的时候,一个叫唐山的城市正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里。当然,这个日子对黑脸移民官来说,不具备任何意义。

“你和你那个,一紧张就犯口吃的丈夫,是怎么相识的?”黑老头问。

他知道这个问题是一切问题的门,这道门不是通往天堂就是通往地狱。有很多人做好了穿越最幽深迷宫的准备,却在这道门槛上绊倒了,连迷宫的影子也没见到,就被淘汰出局。所以一接到移民局的面谈通知,他们就对这个问题做了多次的深入探讨,最后从无数个可行的故事中筛选出了一个最可行的版本。这一个月里,他们的脑子像最细码的锉刀,不停地在打磨着任何一根可能引起怀疑的毛刺,直到这个故事光滑到无懈可击。

可是今天他明显不在状态。今天他好像是一个练了半年台词,上台时却忘得一干二净的小学生,脑子一片空白。白也不全是白,倒像是黑白电影的结尾部分,有几个芝麻点在飞来飞去,看是看见了,却一个也抓不住。

他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这是他给她的信号:我挂彩了,现在轮到你上场了。

梅龄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慢慢地打开手提包,从里边掏出一叠纸来 - 是各式各样的餐巾纸,手纸,报纸,还有其他废纸,都是从字纸篓或者垃圾桶里打捞出来的,虽然抚平了,依旧带着明显的皱褶,厚厚地起着毛边。每张纸都写了字,有些字的边缘上沾着也许是咖啡也许是菜汁也许是其他形迹可疑的液体留下的印迹。

她把这些纸一张一张的铺展在柜台上,小心得几乎像是在对付她的定期存单。当她终于把它们都铺展开来的时候,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是诗。”

他听见她说。

他的脑子轰的一声炸了开来,满屋都是碎片。来不及了。他即使能捡回所有的碎片,他也搭补不回今天的残局了。

这不是他们原先打造的那个故事。在最后一分钟里,这个叫梅龄的女人,抛弃了他们经过千锤百炼得来的方案,擅自铤而走险,踩上了这样一条单行小道。

不,不是最后一分钟。她似乎早就有了准备。当他们还在聚精会神地锻造着打开城门的最佳钥匙时,她却已经在悄悄地谋划着她自己的逃路。只是,他们中间,不存在一个人的逃路。他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她逃脱了他就逃脱,她陷落了他也陷落。她的陷落只不过是遣送回国,而他的陷落才是万劫不复的黑暗。

他们原先那个版本的故事,和诗没有任何关联。诗是他一个人的私产,是污杂的世界里唯一个还算干净安静些的地方。那也是以前的事了。就在她开口对移民官说出“诗”这个字的时候,这块地方已经脏了。他以为他把它藏过了,藏在了一个谁也不知晓的去处,没想到她还是发觉了。她把他那样比裤裆还隐秘的东西,掏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从此,他再也没有,一个私密之处了。

不,不是这样的!

他很想这样对那个满脸褶皱的移民官大喊一声。可是来不及了,黑老头的好奇心已经像一张引火纸一样,被梅龄成功地燃烧起来了。

“哦?我这辈子在这个窗口坐了几十年,什么样的恋爱故事都听过了,可就是还没有听说过,一个和诗有关的故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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