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 四

作者:屠格涅夫    更新时间:2013-07-31 14:46:51

第二天是星期天.作晨祷的钟声不是惊醒了拉夫烈茨基, 他一夜都没合眼, 可是使他回想起了另一个星期天,那时他曾按照莉莎的愿望去了教堂.他急忙起来了.他不声不响地从家里出来,吩咐告诉还在睡着的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他午饭前回来,于是迈开大步,往单调,忧伤的钟声正在召唤他的地方走去.他到得很早:教堂里几乎还一个人也没有;有个教堂执事在唱诗班的席位上念经;他那偶尔被咳嗽打断的诵经声一会儿低,一会儿高,很有节奏.拉夫烈茨基站在离入口处不远的地方.祈祷的人一个一个地进来,站住,画十字,朝四面八方躬身行礼;在空旷和寂静的教堂里,他们的脚步声听起来很响,在拱顶下发出清晰的回声.一个老态龙钟的小老太婆,穿一件带风帽的破旧外衣,跪在拉夫烈茨基旁边,全神贯注地祈祷着;她那已经没有牙齿.布满皱纹的黄脸上流露出特别感动的神情;一双发红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上望着,望着圣像壁上的圣像;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不断地从外衣里伸出来,缓慢而有力地从肩到腰画着十字.一个留着浓密的大胡子.愁眉苦脸.头发蓬乱.无精打采的农人走进教堂,一下子就双膝跪倒,立刻匆匆忙忙地画起十字来,每次磕头以后都把头往后一仰,摇晃一下.在他脸上,在他的一举一动中,都显示出那么悲伤.痛苦的神情,以致拉夫烈茨基决定走到他跟前去,问他出了什么事.那人胆怯而又冷淡地急忙躲开,看了看他 "儿子死了,"他很快地说,说罢又磕起头来 "对于他们来说,有什么能代替教堂的安慰呢?"拉夫烈茨基想,于是他自己也想要祈祷了;可是他心情沉重,他的心已经变得冷酷无情,他的思想也不在这里.他一直在等着莉莎, 可是莉莎没有来.教堂里开始挤满了人;却一直看不到她.晨祷开始了;教堂执事已经念过了福音书,响起了祈祷的钟声;拉夫烈茨基稍微往前挪动了一下 突然看到了莉莎.她比他来得还早,可是他没发现她;她紧缩在唱诗班席位和墙壁之间的空隙里,从不左顾右盼,而且一动不动.直到晨祷结束,拉夫烈茨基没有让自己的视线离开过她:他是在和她告别.人开始散了,她却仍然站在那里;似乎她是等着拉夫烈茨基出去.终于她最后一次画了个十字,走了,没有回过头来;有一个使女跟她在一起.拉夫烈茨基跟在她后面走出教堂,在街上追上了她;她走得很快,低着头,放下面纱,遮住了脸.

"您好,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他迫不得已放肆地高声说,"能送送您吗?"

她什么也没说;他走上前去,和她并排走着.

"您对我满意了吗?"他压低声音问."昨天发生的事,您已经听到了吧?"

"是的,是的,"她喃喃地说,"这就好."

于是她走得更快了.

"您满意了吗?"

莉莎只是点了点头.

"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她用平静.然而微弱的声音说,"我想请求您:不要再到我们家去了,您快点儿走吧;我们可以在以后什么时候见面,一年以后.可现在请为了我这样做吧;请实现我的请求,看在上帝份上."

"您所说的一切我都愿意服从,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不过难道我们应该这样分手:难道您连一句话也不对我说吗? "

"费奥多尔.伊万内奇,瞧,您现在就在我身边走着 可是您离我已经那么遥远,那么遥远.而且不仅是您一个人,而是 "

"请您把话说完,我请求您!"拉夫烈茨基激动地说,"您想要说什么?"

"也许,您将会听到 不过,不管怎样,请您忘记 不,不要忘记我,请您记住我."

"要我忘记您 "

"够了,别了.请不要跟着我."

"莉莎,"拉夫烈茨基刚一开口 

"别了,别了!"她一再重复说,随即把面纱拉得更低,几乎是跑着往前面去了.

拉夫烈茨基望了望她的背影,低下头,顺着街道往回走去.他碰到了也在路上走着的列姆,列姆把帽子拉到了鼻子上,眼睛看着自己脚底下.

他们默默地互相对望了一眼.

"喂,有什么话要说吗?"最后拉夫烈茨基说.

"我会说什么呢?"列姆忧郁地反问."我什么也不会说.一切都死了,我们也死了(Alles ist tot,und wir sind tot)( 德语,意思是:"一切都死了,我们也死了".).您往右去,不是吗?"

"往右."

"我呢,往左.别了."

第二天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和妻子一同动身去拉夫里基.她带着阿达和茹斯京娜乘轿式马车在前边走;他在后面 坐在一辆四轮马车上.可爱的小姑娘一路上都没离开轿式马车的车窗;她对一切都感到惊奇:乡下人,乡下女人,农舍,水井,马头上的轭,车铃,还有那么多的白嘴鸦;茹斯京娜也分享她的惊奇;对她们的谈话和惊叹,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只是笑笑.她心情很好;离开O市之前她和丈夫之间进行过一次解释性的谈话.

"我理解您的处境,"她对他说, 根据她那双聪明的眼睛的表情,他也可以得出结论,她完全理解他的处境,"可是您至少也要在这一点上对我公道些,那就是:和我在一起生活并不难;我不会硬缠着您,不会让您感到不方便;我想保障阿达的未来生活;此外我再不需要什么旁的了."

"是啊,您已经达到了您的一切目的,"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说.

"现在我只梦想着一点:终生隐居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将永远记住您的恩惠 "

"呸!够了,"他打断了她.

"而且会尊重您的独立和您的安宁,"她说完了自己已经准备好的话.

拉夫烈茨基向她深深地鞠了个躬.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明白,丈夫是从内心里感谢她.

第二天傍晚他们到达拉夫里基;一星期后,拉夫烈茨基动身去莫斯科,给妻子留下五千卢布作生活费,而在拉夫烈茨基走后的第二天,潘申就来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曾请求潘申,在她幽居的时候,不要忘了她.她对他的接待真是好到了不能再好的程度,直到深夜,这幢宅邸高大的房屋和花园里都响彻了乐曲声.歌声和愉快的法语谈话声.潘申在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这儿做客,住了三天;与她告别时,他紧紧握着她美丽的双手,答应很快就会回来 而且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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